国学之意义及治国学方法之评判
(女师大附中三月二十七日演讲稿)
今天承欧阳校长招我来贵校演讲国学。我想诸位第一句先要问:“什么叫做‘国学’呢?这‘国学’两个字,究竟怎么样解释,才对?”我记得从前小时候,在蒙馆里读书,第一部《论语》,开篇第一句书就是:“学而时习之。”从前老先生,照着“叠韵为训”的一个大例,下着注说:“学,觉也。”换句话说:“学”就是“觉悟”的意义。因为学的目标。要在能使得人觉悟。学的有效无效,就看这个人,得了一种学问以后,究竟得到一种觉悟没有?譬如学科学,就是要使人们觉悟到自然界和人生的关系。学政治社会学,就是使人们觉到人生的关系,不能离开群众的全体。其他文学、哲学、心理学,一切关到内心的研究和记录,是在要使得人能觉悟,更不必说。照这样说,“学”就是“觉悟”。“国学”的意义,就是“国性的自觉”。“国性的自觉”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就是我们学了国学,我们可以觉到,这个国家和我们的关系,不仅是法律、政治等等能够保障我们生命财产一切权利;并且他的历史,他的文化,也很够惹我们的系恋,发生一种固结不解的爱。就像我们处在今日的中国情势之下,人人可以觉到法律政治,早已没有效力;生命财产,早已没有保障;然而我们的中国,还比一切大英、大美、大日本和苏俄无论世界何等的强国,来得可爱!就是我们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和历史,系恋住我们的心,不忍得抛撇缘故!这是一层。第二,我们觉得中国数千年文化,古色古香,自然来得可爱!然而我们也要觉到中国的文化,经了数千年。好比一面古镜,搁了岁月,也许尘封生翳,当得加以磨拭,才能光可鉴人:万勿把镜面上封了的尘,就当他镜面看,忍不得磨拭;那就千年尘封,愈古愈暗淡!这也是处在今日的中国情势之下,我们新得到的一种觉悟。所以“国学”的意义,就是“国性的自觉”;国学的任务,就是要促起我们“国性的自觉”:这是我的一番愚见。
怎样才能促起我们“国性的自觉”呢?那就要讲到“治国学的方法”:
讲到治国学的方法,就离不掉读书。怎样去读书呢?我就得提起我们国学老祖师孔老夫子一句话,叫做“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这就是治国学颠扑不破的一个方法。所以他的高第弟子颜回,赞他的老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也不过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什么叫做礼呢?孟子道得好:“礼之实节文斯二者。”照他上文说:就是因人心之仁义而为之品秩,使各得其序,叫做“礼”。所谓“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只是把“博文”所得到的学问。观其会通,归纳出一个条理。这种功夫,照现在说,就是西洋哲家所常用的一种归纳方法。所以孔夫子的学问不可及,不在他的“多学而识之”,能够“博学于文”;还在他能“约之以礼”,观学问的会通。他还有一个学生,叫做子贡,竟老实当他的老师是一个“多学而识”的学者:那就没有颜回来得高明,能够知道他的先生“博文”而后,还要做一番“约礼”的功夫:所以孔子就得提醒他,说道:“非也,予一以贯之。”然而从前宋儒读了这句书。竟误会做孔子不要“多学而识之”,这是大错!孔子“博学于文”,又自己称“默而识之”;孔子何尝不做“多学而识之”的功夫?不过“多学而识”之后,满肚皮学问,好像满地散钱,收拾不起,就得觅一条绳贯串他才行。所以“博学于文”,能够“多学而识”之后,还得要“约之以礼”,去做“一以贯之”的功夫,才得有归宿。然而假没有“博学于文”。做过“多学而识之”的功夫;好比一个钱都没有的穷人,就拽了条绳子,也无用!胡适之在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绪言里说:“宋儒注重贯通。汉学家注重校勘训诂。但是宋儒不明校勘训诂之学;故流于空疏,流于臆说。清代的汉学家,最精校勘训诂;但多不肯做贯通的功夫,故流于支离破碎。”这番话,最能发见汉学、宋学的症结。换句话讲:就是汉学家能够“多学”而不知道“贯一”,宋儒知道“贯一”而不能够“多学”。汉学家的学问,像散了满地底钱,没有绳贯串得起。宋儒拽了一条绳,又没有钱串。所以汉学家功夫没有彻底,宋儒又好像躐等;这都是“偏之为害”!
然而汉学宋学,都离不掉做读书功夫。不过一样做读书的功夫,汉学讲考据,重客观的外证。宋儒明义理,重主观的内证。现在一般新汉学家,要想应用西洋的科学精神来读书,自然主张做客观的外证功夫。有人问我“意见怎样”?我说:“不错!现在一般新汉学家,提倡客观读书,我很赞成!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为什么要读书?”’这个人惘然不知所对。我就对他说:“读书者并不是为有了书要读,是为我自家受用要读。”如果读书的功夫,仅仅做到“客观地读书”而住,这个读书的究竟目的还没有达到。倘使说:“古人费了心著书,我们不可辜负他,所以要去读。”我觉得我对于古人,没有负这等义务!既然如此,就是“读书要我自家受用”,这个主观的读书功夫,那(哪)可不讲?所以我讲到读书法,就是主张:读书第一步,须用客观的外证功夫;再进一步,就要讲到“主观的读书法”。倘使第一步读书的功夫做到,不想进一步做“主观的读书”功夫,这个读书的究竟目的,就没有达到!就是读书没有彻底!就使读书有得,也和我身心没干,所得的不过是物——名物训诂之末,所谓“外铄我也,非求自得者也”!汉儒是也!倘使第一步“客观的读书”功夫没有做,就要做第二步“主观”的功夫,这个就叫“躐等”!这等人的读书意见,就是“武断”!就是以我诬古人!宋儒往往犯此毛病!不过宋儒教人读书,最喜欢说“切己体察”,这句话,是主观读书法最要紧的一层意思,很可以矫正现在一般读书人的流弊,我更得加以说明。
讲到“切己体察”四字,须晓得这个“己”,有“空间之己”,有“时间之己”。据我看现在许多人读书:有的没有切定自家这个“空间之己”去体察。有的没有知道切定“时间之己”去体察。就像一般“西洋化”者,读了许多西洋学者的著作,觉得西洋制度文物,色色比中国好。是不错!不过要想把西洋的一切制度文物,硬搬来中国做,就不成功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家这个“空间之己”是“东洋大海中国之己”,不是“西洋之己”。但知道西洋的制度文物好,而没有切定这个“东洋大海中国之己”,下一番体察功夫的缘故!又像一般国粹老先生,欢喜讲唐虞三代,甚至说“忠君就是爱国”,要想复辟。我们看似好笑!他却自以为是!他也不想“中华民国”一块招牌既然竖起,万万没有恢复君主,老店新开之可能!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家这个“时间之己”,不是“唐虞三代之己”,也不是“汉唐宋元明清之己”,是“中华民国纪元以后之己”:而没有切定这个“时间之己”体察一番缘故!这两等人,我说心地皆不坏!只是他读书没有知道“切己体察”这一种主观读书法,所以就失掉他们国性的自觉,不免“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
现在一般治国学者,讲到做客观的外证功夫,最有成绩;要算章太炎先生治《说文》和诸子,他不但能“多学而识之”,也很能“一以贯之”!这是人人知道的。至于做主观的内证功夫,虽然没有多大的成绩,然而正在十分努力的时候,我就佩服本(北)京梁漱溟先生!我很祝颂他的成功!
治国学,是否就尽在“读书”中间?这个问题,将来诸位读书多,积理深的时候,自然能解决!不用我来繁絮!
(原刊于1926年4月9日《清华周刊》第25卷第7期)
国学历代变异的问题
(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第二次国学演讲稿)
我上一回讲国学分科研究的问题;这一回是讲国学历代变异的问题。就是上一回是研究国学的科别,今回是讨论国学的代殊;上一回是国学平面的解剖,这一回是国学纵断的视察。
现在人一提到“国学”两字,就不知不觉地得到一种暗示,说“这才算是我们中国几千年藏在家里的一件老古董”。轻薄少年,不消说是要笑他“腐臭不堪”!就是爱护国学的人,也只觉得“这件古董,好比夏鼎商彝,古色古香,煞是可爱”!不知我们“国学”这件古董,并不是像普通夏鼎商彝一般的古董?一成不变,终古如此;是与时俱新;我比他是件活宝贝,时时刻刻,会变新花样。所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特殊产生的国学。现在酝酿作势,又像要变花样;不过究竟怎样变?要变成一个什么东西?还在不可知之数。难道是像夏鼎商彝的古色古香,几千年老是这样的吗!说虽这样说,然而国学的变,也要经过相当时期才能成熟;不是说变就变。所以黄帝以来,尽管唐、虞、夏、商、周……一直到清朝,朝代换了近三十个,也不是代代能够产生一种特殊的国学。据我现在想把国学分做西周文学、东周文学、汉学、魏晋文学、唐学、宋学、清学七种。
讲到国学的起源:伏羲虽然画八卦,然而不过当他做一种符号用,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黄帝之书,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者二十余种,可称得“斐然有述作之志”了!然而班孟坚又一一说明是“依托”。现在流传的《素问》、《内经》等书,就是其中的一种,这是靠不住的。到了大禹,治水成功始流传了两部大著作:一部是《禹贡》。纪山川,明土壤,辨贡赋,总算是四千年前世界最古的一部人文地理学。一部是《洪范》。虽然箕子所述,然称“传自神禹”,自然是神禹有著作权的,这部书说明天人相与的道理;这可算是世界最古的一部人生哲学。这两部书,比诸欧儒所称世界最古的书,像摩西的《旧约全书》,还要早五六百年。这可算是西周以前的两部国学大著!当得特笔的!
西周之学。就是文王、周公之学。文王演伏羲的八卦,成了六十四卦;从此成了一部《周易》。而武王克商,问箕子殷所以亡;就传了《洪范》之学。周公思兼三王,制礼作乐。大约黄帝以来,唐、虞、夏、商,一脉相传的国学,到此算结了一笔总账。因为周公之子伯禽封于鲁,所以鲁就传了西周之学。春秋时,晋韩宣子聘鲁,见《易象》和《鲁春秋》,便说:“周礼尽在鲁矣!”这可算是鲁传西周之学的一个铁证。后来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赞《易》,修《春秋》;从新又把西周之学,整理一番;后人称做“六经”,古人也叫做“六艺”。我们现在要治西周之学,当然要治六艺(《易》、《书》、《诗》、《礼》、《乐》、《春秋》)。不过太史公谈有句话:“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日‘博而寡要’。”这种‘博而寡要’的六艺,要去治,实在令人头痛!那么我们用什么方法,能够从这个博的中间,得到西周之学的一个要呢?据我看:西周之学,只是根据现实人生的社会,说明两个观念:一个是“礼”,一个是“易”。他见到社会是有条不紊,所以说“礼者天地之序也”。他一方觉到社会的现象是变动不居。就说“天下之动”,“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我讲到此地,我因想到我从前研究社会学,知道十九世纪,法国有位哲学者,叫做Comte,中国人译做孔德,是社会学的创始者。
这位孔德先生以为:“社会之有组织,是由物理上的平衡公例而成为一定的秩序。这种秩序,便是社会的静态。研究这种静态的,便是社会静学。但是这种社会秩序,依着他自然的趋势,常常会得变迁。这种变迁,就是社会的动态。研究这种动态的,就是社会动学。”照西周之学来讲:说“礼者天地之序”,便是孔德所说“社会的静态”。说“天下之动”,“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便是“社会的动态”。那么,西周之学,研究社会静态的社会静学,便是三部礼书——《周礼》、《仪礼》、《礼记》。社会动学,就是“见天下之动”的一部《周易》。此外除《乐经》放失不可考;再有《尚书》、《诗经》、《春秋》,这三部书,只算是“天下之动”的一个记录。话虽然这样说。不过孔德讲社会的动态,是一种进化的观念,西周之学的易,却是认定“无泰不否,剥复循环”讲。就是认定《周易》的一个“周”字——周而复始讲去。这是“西周之学”的一个大要。
东周之学。只是西周之学的分裂。《庄子·天下篇》,就是说明这种分裂的趋势。诸子之学,从此而起;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儒、墨、阴阳、名、法、道六家。而太史公《论六家要旨》,说:“道家……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照这句看,我们可以知道“道家实集诸子之大成而为一切东周之学所从出”。道家创于老子。老子与孔子同时。据《史记》(《孔子世家》、《老子韩非列传》),都载“孔子问礼老子”。现在人高唱老学,一面捧老子,一面又放不下孔子;就因此说“孔子之学出于老子”;我从前也说过。现在想来:孔子问礼老子。也不过一种“集思广益”的意思。论到学,孔子究竟与老子不同。孔子是西周之学的一个整理者;老子是西周之学的一个破坏者。老子说:“守静笃”,“静为躁君”;已是对于“见天下之动”的《周易》下了一个总攻击;又说:“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简直说“礼者天地之序”是要不得。后来老子为道家始祖;孔子为儒家的始祖。儒家和道家不同:就是一个努力做西周之学的整理功夫,一个努力做西周之学的破坏功夫。努力破坏的结果,就造成西周之学的分裂而为东周之学。我们要了解东周之学,当得要下一番研究诸子的功夫。必不得已而思其次:就是把《太史公自序》中间引其父谈《论六家要旨》,和《汉书·艺文志》两篇文字读读;也可明白其流别,晓得个大概。
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听了丞相李斯的话:“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世。”从此西周之学,和东周之学,同付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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