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八百年才人迭出 十二点贵子来投<br> 世上行当甚多,<br> 唯有说书难习。<br> 评述说表非容易,<br> 千言万语须记。<br> 一要声音洪亮,<br> 二要顿挫迟疾。<br> 装文装武我自己,<br> 好像一台大戏。<br> 一<br> “定场诗”念完了。醒木一响,书归正文。<br> 曾几何时,说书讲古演化成为一宗行当,一门手艺。那些绘声绘色的先生们,拎上杜撰的故事,稳坐书台,陪着枯寂的民间,一程一程地打发流光,一勺一勺地滋补岁月。评书不一定是“正史”,脱胎换骨以后,更好听,更好看。说白了,评书无非是玩儿——取个乐子。<br> 只凭胡说八道、插科打诨,那可不行。玩儿,也得讲究门道。细究起来,评书行当的确是大有来头。<br> 北宋,曲艺大兴。京都汴梁城,满街都是生意红火的“勾栏”、“肆院”,也就是民营小剧场。南来北往的艺人,纷纷赶到京城闯码头,归拢起来,分为四大流派:讲史、说经、小说和“铁骑儿”。到了南宋,当红的艺人超过60位。有位史惠英先生,还时常跑到孝宗皇帝赵奋那儿,做“御前表演”。一个说书的,能熬到皇帝身边,也算祖坟冒青烟了。<br> 元明两代,出类拔萃的艺术天才蜂拥而至,单是“元曲四大家”、“古典小说”,就足令全世界叹为观止。坊间冒出来新玩意儿了——“评话”,既叫好,又叫座,短短数年,便风行天下。据说,元朝流传下来的本子多达16种。<br> 明朝,说书先生空前吃香。明末书坛四将,其中吴逸、张樵、陈思简直成了妇孺皆知的超级巨星;另外,还有一位号称“柳麻子”的柳敬亭,说书生涯六十载,南达绍兴,西至武昌,北到北京,红遍了大半个中国。他最拿手的长篇选段有《水浒传》、《隋唐演义》、《两汉演义》等等。此外还有《柳下说书》百余篇传世。明朝文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载:“(柳敬亭)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节自当然夜夜生动、回回精彩,要不,谁肯白白地掏银子呢?<br> 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曾写过一篇御敬亭传》,对柳敬亭大加追捧:“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滑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br> 就凭一张嘴,抓住满堂客,甚至抓住一个时代,这得吃多大的功夫!明朝诗人朱一是在《听柳生敬亭词话》中写道:“突兀一声震云霄,明珠万斛错落摇,似断忽续势缥缈,才歌转泣气萧条,檐下猝听风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荡荡波涛瀚海回,林林兵甲昆阳集,座客惊闻色无主,欲为赞叹词莫吐。”中国的民间艺人,就这样呕心沥血地混饭吃。清朝雍正年间,评书终于在北京开门立户。很快,这门年轻而极富魅力的艺术,便在华北、东北和西南诸省,遍地开花。<br> 光绪四年,也就是1878年,缪润绂在《陪京杂述?说书》中提到:“说书人有四等。最上者为子弟书,次之平词,次漫西城,又次为大鼓梅花调。”所谓“子弟书”,是指满人人关之后,养尊处优的八旗子弟,泡在曲艺圈里“玩儿票”。“平词”,也叫“评词”,多流露出文人墨客的处世态度。“漫西城”,属于奉天大鼓的主要曲牌。“梅花调”,则是西河大鼓的前身。<br> 北方,以北京、天津为重镇,评书称霸;南方,以扬州、苏杭为中心,评词当家。虽说名号不一样,彼此的血缘却非常亲近。到了1935年,这对姊妹艺术双双跨过了一道崭新的门槛:京津的评书演员和苏杭的弹词艺人,纷纷创作新曲目,冲击电台。刚刚进入上世纪40年代,评书界便确立了新江湖。京津两地,迅速窜红了陈士和、王杰魁与连阔如;关外,尤其是沈阳城里的电台,则走马灯似的播放着霍树棠的东北大鼓、宋桐斌的长篇评书。<br> 中国曲艺史的巧合,恰恰发生在1935年。苏州的“普余社”、上海的“润余社”,天津的无线电、北京的戏匣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很是热闹。<br> 这年冬天,一个极普通的婴孩,在天津协和医院呱呱坠地。一个崭新的评书时代,正悄然开启。<br> 二<br> 上世纪70年代末,“八个样板戏”垄断天下的局面悄然结束,久违的相声、大鼓、快板、评书,又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电台里。收音机这种小玩意儿,给中国带来了大面积的欢乐。那时,人们都记得鞍山市曲艺团刘兰芳播讲的长篇评书《岳飞传》:“枪挑小梁王,大闹武科场”、“哈密蚩下书,潞安州失守”、“高宠战四猛,枪挑铁滑车”、“锤震金禅子,雷鼓战金山”……环环紧扣,一回接一回地听下去,亿万听众都陷在忠臣孝子的故事里,着迷了。很多人以为,中国的评书演员似乎只有刘兰芳。<br> 就在《岳飞传》大红大紫的时候,收音机里忽然响起一个“哑巴嗓子”,这位演员似乎非常苍老,他那“怪味儿”的《隋唐演义》像变魔术似的打开了书场。虽说电波不长腿,但大江南北都知道:东北出了个单田芳。这个人是谁?怎么才露面?他早干吗去了?<br> 一个人成名后,难免会有成群的好事者出来打听他的出身门第,甚至祖宗八代的历史渊源,似乎能与名人攀上一点儿“转折亲”便显得格外光彩。单田芳走红之后也不例外,他的家谱被敷衍成了很多版本。每当提起自己的“祖根”来,单田芳就笑,假如上溯三代,的确是盘根错节,一言难尽。<br> 东北人都把单田芳称作地道的老乡。其实,只能说关东那片黑土地是单田芳成就事业的人生阶梯。早在上世纪50年代,单田芳就在辽宁鞍山成家立业、拜师学艺。他从1956年第一次登台,到获得评书界“板凳头大王”的称号,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便走红东北三省。那时候,单田芳刚刚21岁,称得上少年得志。可惜,好景不长,1968年之后,单田芳莫名其妙地从曲艺舞台上消失了。“文革”十年,整个社会都乱了章法,当收音机里再次传出单田芳的评书时,他已经两世为人,不知蜕过几层皮了。<br> 1979年“五一节”,春暖花开。阔别观众十年之久的单田芳重新登上了三尺书台。应该说,这次不同寻常的复出才是他真正意义的“成名”。在极短的时间里,单田芳的知名度迅速攀升,不但红遍了东北三省,也红遍了全中国——那时候,单田芳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而是45岁的中年人了,拿他自己的话说:“前半辈子,我净倒霉了。”<br> 东北这片黑土地是一块事业的跳板,成全了单田芳拥书入关,走向全国。这里沉积着他大半生的爱恨情仇、荣辱毁誉,恐怕永远也割舍不掉。但是,如果论起家谱来,单田芳的祖辈、父辈,乃至他的出生地都不在东北,这里至多算是他的“第二故乡”。<br> 上溯三代吧。单家祖籍是山东省德平县。一提起山东来,单田芳至今还心驰神往。那里是五岳独尊的地方,是出孔孟出圣人的地方,尽管陌生的德平只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个谱系胎记和文化符号,单田芳却依然很熟悉年轻时代的爷爷。那是个家境贫寒的小伙子,要不,怎么会沦落为背井离乡的小商贩呢?本小利薄,千里求财,爷爷在山东与河北之间往返穿梭,芒鞋踏破。不想,这个勤勉的年轻人居然惊动了冥冥之中的月老,真的赐给了他一门“千里姻缘”。<br> 河北境内、太行山东麓有个涞水县,当地一户杨姓人家较为富裕。杨家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位山东后生,又老实,又能干,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吧。最后婚事一较真儿,单田芳的爷爷为难了。在晚清时代,“倒插门”这种条件对于任何门第的男子来说都相当苛刻。谁肯改换门庭,背弃宗祠呢?可是,不这么做,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最终,单家不得不默默地低头。在~个花好月圆之夜,单田芳的爷爷便兴冲冲地迈进了涞水县张灯结彩的新家门……<br> 这段发黄的故事彻底改变了单氏族谱的地域走向,它在河北西部山区做了个急转弯儿,随即又折向大雪茫茫的关外。<br> 单田芳的父辈分三支:伯父,单永生;父亲,单永魁;叔父,单永槐。<br> 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可惜,清末民初的中国,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老百姓连“太平犬”也做不成,还谈什么养家全小、乐享太平?单家一气儿生了仨儿子,与其说是喜,还不如说是愁。“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全家上下五张嘴,很快就把单田芳爷爷的小买卖给吃黄了。熬了几年,孩子到了读书认字的岁数,可是,哪儿来的钱呢?于脆,长大一个发派一个,都出去打零工吧。<br> 单永魁做童工打草袋子时,年仅12岁。他天天顶着星星上班,披着月亮回家——连轴儿转啊。可怜的孩子,多少次不知不觉地尿湿了棉裤,裆里冻成了一块大冰砣……望着小永魁强做出来的笑脸,奶奶放声大哭。哪怕有一线之路,谁舍得亲生骨肉跑去给人家当牛做马呀!抚摸着儿子瘦小的肩膀,奶奶连声说:“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br> 话虽如此,单家已经穷得连一锅稀粥都熬不起了。奶奶的眼泪换不来高粱,也兑不成黑豆,懂事的孩子们仍旧背着父母,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打零工。钢铁都有磨断的时候,何况是细胳膊嫩肉儿的毛孩子?吃不饱、睡不好,像牲口一样地拼命干活儿,单永魁终于倒在了土炕上。这孩子得了一种^隆病”,民间称为“大头翁”:脑袋肿大,酷似麦斗,跟气儿吹的一样,急剧变形。望着奄奄一息的永魁,家里愣是挤不出一个大子儿来求医问药,只有泪眼汪汪地陪他——等死。<br> 人只有到了最苦难、最无助的时候才会乞灵于神佛。奶奶烧了无数捆高香、许了千万个重愿,似乎真的感动了天地,死亡线上的永魁居然神奇地挺过来了。搂着骨瘦如柴的儿子,奶奶再也不撒手了,她含着酸楚的眼泪对永魁说:“你要是再偷着跑去当童工,我就一头撞死……”<br> 三<br> 动荡的世道,飘摇的单家,虽说总是战战兢兢,有惊无险,然而,为了活下去,当家的奶奶还是做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让永魁、永槐走大哥永生那条路——从艺说书。老太太这句话,为单家两代未来几十年的生活道路埋下了关键的伏笔。<br> 如今,评书说到单田芳这个分儿上,当然是凤毛麟角。然而,当他的父辈拜师学艺的时候,并未想过将来要成为万人景仰的“评书表演艺术家”。再说直白一点儿,吃“开口饭”的曲艺行从来都是“撂地儿”.比花子乞丐体面不到哪儿去。梨园行也是如此,晚清时代,尽管戏曲演员在北京城或者天津卫红得发紫,地位却相当低贱,据说,戏子的子女只能唱戏,连婚嫁都无法与普通百姓平起平坐。好不容易熬成了“角儿”,还得朝妓女打千儿请安。可以想象,在单永魁兄弟下海的年代,艺术根本就不值几个小钱儿,如果不是为了一口饱饭,谁肯趟这潭浑水呀。<br> 还不错,单家哥儿仨靠曲艺活了!单永生投师学西河大鼓,人送雅号“八岁红”。三弦、书鼓、鸳鸯板,他一登台便来了精气神,刚刚十四五岁,就已经远近驰名了。永魁则傍着大哥,弹得一手好三弦。也许是命吧,三弦弹来了著名西河大鼓演员王香桂。曲艺为媒,俩人结婚了。从此,奠定了一个奇特的“曲艺世家”:单田芳的父母、叔伯,乃至三位舅舅都是“门儿里”出身,难怪他说自己是曲艺熏出来的“虫儿”,恐怕早在娘胎里就开始入行了。<br> 再回到单家的历史。投身曲艺,就等于默认了“吉卜赛式”的生活——四海为家,飘若浮萍,走南闯北就是为了说书吃饭。天津是当时的曲艺重镇,‘单永魁、王香桂夫妇在城里租赁了一座狭窄的四合院,两人搭伴儿说书也能养家糊口。已是深冬,鹅毛大雪飘飘洒洒,九河下梢一片白。书场里却极为热闹,灯光摇曳,人头攒动,观众们交头接耳地巴望着演员登场。<br> 此时,王香桂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本来,天气恶劣,满可以守在家里养养神,但是,她执意不听丈夫的劝阻,非要唱完最后一场不可。单永魁脾气绵软,实在拗不过,也只好依从了老婆。王香桂挺着大肚子赶了一个多钟头的夜路,才准时到达茶社。弦师单永魁一边伴奏一边替妻子捏着冷汗,心里不住地祷告:“老天有眼,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呀……”<br> 台上说的是王香桂的拿手活儿——《杨家将》,故事环环相扣,吸引住了台下的每一位听众。大概说到两个小时,王香桂顿感下腹剧痛,看来小宝宝就要出生了。“不识相”的小家伙儿在母腹里快意地挣扎着,惊得整座书场一片唏嘘:“眼看就要生啦!”“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孩子生到书台上啊!大伙儿赶快帮帮忙吧……”<br> 立刻,停演救人。深更半夜,大雪纷飞,到哪儿去叫现成的黄包车?实在没辙,只有靠人抬了。大汗淋漓的王香桂平躺在一块救急的门板上,二百多名观众自发地组织起来,一拨儿接一拨儿地把她送进了天津市中心的协和医院。顶着北国凛冽的寒风,踩着马路上厚厚的积雪,在评书迷们自动形成的人墙中,中国未来的评书大师即将诞生。<br> 产房大门紧闭,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单田芳来了。那个落满雪花的午夜恰好是1935年11月11日。<br> 弄璋之喜,也算人生一大快事。单家人个个儿乐得合不拢嘴儿。宾朋聚拢在襁褓周围说笑着:“呦!宽眉大眼,白白胖胖,又挥胳膊又蹬腿儿,真招人待见。”“长大以后,准错不了。念书考学,升官发财。你们老单家,净等着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吧……”<br> 善意的祝福其实并不能注定这个小宝宝的前途与命运。他起劲儿地挥舞着肉嘟嘟的小胳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要在陌生的世界里大干一场。谁也不敢说,等待孩子的,究竟是福,还是祸。<br> 【第二回】 两枝梅大呼救命五龄童小试牛刀<br> 鸟随鸾凤飞腾远,<br> 人伴贤良品格高。<br> 斗大黄金印,<br> 天高白玉堂。<br> 不读书万卷,<br> 怎能伴贤良?<br> 不知谁立的规矩,说书唱戏之前,总要像掐诀念咒似的铺排几句“垫场词”,像顺口溜那种,短短几句,跟表演内容没什么因果关系。这类“开篇话”、“垫场词”往往统称为“定场诗”。“定场诗”并不高深,无非编个“四六八句”,警世劝善而已。<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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