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读
1.1 沿革大略
谈公案自然要从禅宗讲起。最初达摩西来,见梁武帝不契,留下一苇渡江的传说,继而入少林面壁。经二祖神光断臂求法,五传至六祖慧能,至此禅宗在中国仍未大成,只是在少数人中传播。从六祖起开枝散叶,通过六祖弟子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菏泽神会等禅师的弘扬,禅宗逐步从南向北发展,展开了历时数百年的璀灿辉煌。而后,随着整个中国社会逐渐衰落,禅宗也从极盛慢慢归于平淡,乃至衰落。
在数百年的辉煌里,禅师们创立了与教下不同的独特风格,留下了千古流传的大量故事:梁武帝无有功德,达摩为二祖安心,南泉斩猫,船子坠水……真可谓“鸟啼青嶂险,花落紫衣香”(贯休禅师诗),并在传播过程里变得家喻户晓。不仅如此,禅还与中国文化各个层面结合,在社会生活中留下无数痕迹,比如诗词里的禅意、品茶里的禅茶一味、武术里的禅武合一等等,都是耳熟能详。禅宗也远播到朝鲜、日本等中华文化辐射区,并在这些国家留下明显的文化影响,至今不绝。
禅宗留下的最宝贵财产是在宗门发展过程中记录下来的公案。公案一词并非禅宗创造,本是古代衙门对未结案件的称呼,禅宗借来称呼禅师们的精彩故事,因为在这些故事里面,禅师有大量的行为语言令外人不能理解,无法解释,而看似悬案。公案的数量并元确切计算,说法上有一千则、一千五百则和一千七百则等等,相信这是在积累过程里不同时代的不同数量,现今公案的数量不会少于一千五百则。早期对公案的集结有《宝林传》、《祖堂集》等,后来有纯粹集结的《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以及评唱为主的《碧岩录》、《指月录》等,是这些公案记录集合的代表。实际上直到清代,对公案的增补、评唱、修订一直没有停止,但后期增加的内容主要是评唱,在精彩与纯正上很难与早期公案以及《碧岩录》的评唱相提并论。
1.2 捧杀禅宗
从六祖慧能以下到现在,禅在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长河里与中华文化同荣共辱,在参与中华文化辉煌的同时也同样承受着几千年积淀的糟粕。而与南禅顿法最生死相关的,应该是打杀与捧杀。
与一切新生事物面临的处境一样,南宗禅最初面临的危机是打杀。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打压与威胁,刀剑曾实实在在地悬挂在头顶随时可以落下,只是机缘不巧,没有造成很大后果罢了,例如六祖慧能曾长期面临着生命威胁。直到安史之乱以后,菏泽神会禅师内依南禅六十年发展之深厚基础,外借当局平乱积累之政治强势,自凭深厚的修证功底,乃以无遮大会形式定鼎南禅正统地位,南宗总算度过打杀危机被社会接受,成为佛门正统核心,开始步人辉煌。
虽借神会“顿渐之别”而阐明正统地位,南禅却也因此留下了未来被捧杀的隐患,在接踵而来的禅宗繁荣时期里这一隐患并没马上显现出威胁,但千年后的今天再看,这个隐患给禅宗带来不利,竟然是导致禅门难以为继的几大因素之一。本来,一个健康的学派必然包含各种引导后学的教学方法,所谓方便,以适应各种不同后学者的个性。禅宗之禅虽然不是人人能学会,如同现代的博士学位不是人人能读下来一样,但在学习过程里面,教学方法多样化的重要性及其对学人的帮助无人能够否认。多样性对引导更多的后学契入禅门宗旨上,同样有着无法否认的作用。在禅宗的繁荣期里,早期的大禅师大都是极其透彻的人物,南宗虽以“顿法”为标志,却完全不妨碍早期大师们在需要的时候,用一切方便,包括渐行的方法来引导后学者。由于绝大多数学人不具备六祖慧能那样的夙慧利根,渐进的教学无论人数与时间上都是事实上的主要部分。何况作为方法,顿渐之间并无绝对界限,早期禅宗使用的主要方便往往极其猛利,但也并非一瞬间就完成。若依照后世极端的顿渐分隔,这些沩仰以前以及沩仰临济曹洞云门祖师们所用的方法,竟然都是要划归渐法的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禅宗成为中土佛教的主要宗派甚至成为中土佛教的核心,捧杀的威胁渐渐明显起来。禅师中间标榜自己门庭高峻的风气逐渐增加,对教下不屑一顾的态度屡有所见,对宗门不立一法的解释也从“不执一法”渐渐偏向“不用一法”。及至近代,对顿渐诸法的评判在长期以讹传讹之下,拼接出十分怪异而误导的论调,似乎是要将禅宗彻底捧杀。其颇为常见的格式大致如下——
顿法无前行后续,不由修成,无修无证。凡是有过程有作为之事都不是顿法。
禅至高至上至利至顿,唯是顿法。凡非顿法,皆非禅。
故而,凡有过程作为之事,都非禅。
在如此洋洋自得的恶捧之下,一边把禅门捧得至高无上,一边排斥一切可行方便,禅被描绘成有名无实,不可实践的抽象。禅既然无门可入,那就只剩下断绝一途了。按照此论,即便是六祖慧能,检点历史记录也有修学过程,所以也要被排斥在禅宗之外才是。恶捧杀人,莫过于此。
当年神会禅师在无遮大会上所说顿渐之别,大意无非南宗有顿法在,是为诸乘之巅,而它宗有渐无顿,不够完备,缺了皇冠上的明珠,不堪为达摩正传。以此楷定正统,自然可行,但神会从来没有过“顿教之内,不含渐法,有渐即非禅宗”这样的谬论。而禅宗初期的大师们,正是实行了“不执一法,亦不斥一法”,“方便并非究竟,离方便亦无究竟”这样的实践,广含顿渐,因势引导后学,才开创出禅宗的繁荣与辉煌。时至今日,禅传承危在存废之间。我们实在应该好好反思这样的现状,明确可操作可引导的方便是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顿不能斥渐而独存,顿渐应机结合,才有禅的复兴之机。
1.3 误解禅宗
现代人对公案的了解,大多都是误解。
首先,大众对禅宗与公案基本没有直接了解,一般印象大都来自各种媒介的宣传,诸如认为公案或者禅宗就像脑筋急转弯,是来自动画片《聪明的一休》;有疑难问题时见到禅宗老僧说句不可解的话作高深状,是来自武侠小说和电影。这些都是文艺作品的作者为使作品显得有深度而做的想象,可与“子不语”、“天方夜谭”并列,不可当作对禅宗的真实描述。若干禅宗公案里禅师语言表面上看似不可解,颇似这类脑筋急转弯,实乃因为不了解公案真实含义所成的错觉。如果了解了真实含义,那些看上去似乎“竹头接木”,前后不搭的语言行为,实际都是很有道理的。
其次是文化的各个次级层面在与禅的交互作用里产生的诠释。比如诗词家对禅的理解大致是自然、自在、简约、人与环境的和谐等境界,这些境界实际上与禅宗引导过程里面某些阶段的过渡手段比较接近,但如果将这些境界理解为“禅”,则远非禅宗宗旨;又如从品茶家看来,茶禅一味意谓和谐、平静并且专注于眼下的冲茶品茶过程,这也与禅宗引导的某些过程相近,但也只是某阶段的过渡方便,而非禅宗宗旨;武术大师眼里的禅则完全是另一个角度,注意力与警觉心的维持、时机的掌握、意的控制,是武术家对禅的诠释,有趣的是,这的确也非常接近于宗下在某些条件下借用的某些方便,当然这也并非禅宗宗旨。上述这些对禅的诠释毕竟不是来自禅宗本身,而是来自其他层面,虽不符合禅宗宗旨,只要不把它们真当作禅也就无害了。
最后,当然是考究当代宗门内对禅的诠释了。近二十年来有关禅与禅宗的著作数量暴涨,作者包括了当代学者和教内大德。坦率地说,在这些书里,能让现代人大致看懂公案,大致了解禅师们当年是在干什么的著作,笔者尚未看到。究其原因,大致是禅宗长期的传统,对公案从来不直接说白。不仅公案本身,就连《碧岩录》这样的评唱,评唱者是极为通达的大禅师,也都是用隐语。懂的人可以看出其提起评唱之处,都是公案里面极其紧要的关键点。但对未能通达的人,实在不容易从这些评唱里直接了解公案的实质内容。现在真正通达禅宗、明白公案里禅师们在干什么的明眼宗匠甚少,即或有个别宗匠在世,大概也无暇顾及帮人解读禅宗公案这样的琐事吧。禅宗兴旺时期,明白通达的禅门宗匠相当多,公案不明说问题不大,只要找明眼宗匠问就是了。到宋朝前后,对公案不予明说尚可忍耐,毕竟这个时候明眼宗匠还常可找到,真有问题还是可以找到明白人来问。明清以来,宗门衰落,明眼宗匠日少,学人也参差不齐,宗门里依照传统继续不明说,形势就变得严峻起来。及至今天,佛教经历了长达百年的历史最低点,宗门也衰落到存亡之间。虽然近二十年佛教有所复兴,宗门有所恢复,但明眼人难寻的大局并未改观。如果仍然保持对公案不直接说明白的传统态度,将来还有多少人能对公案保持一种最低程度的思维理解、公案的价值以后还能保存多少、都会成为严肃的问题。
将公案的内情直白说出,到底利弊几何?所谓禅宗无一法授人的说法,并不特别准确,至少后人的理解未必准确。宗下所谓无一法授人,是指究竟处无一法可得,并不是说宗门没有引导的方便。而公案里相当一部分内容就是这些方便,若没学过这样的方便,就不容易看懂。这些方便,如果无条件公开给大众,可能会给某些敏利的朋友带来极大利益,但恐怕也会给百倍的人带来某些不利影响。这里的利与害究竟是哪边更大,恐难精确权衡。大致可以知道的是,随着宗门的衰落,不公开的弊病在日益增加,而在存亡续绝的时刻,不公开几乎等于自我断绝;而将之公开带来的不利,比如断绝某些学人起疑情之路、增加某些以思维知解为事的禅油子等,则并无改变。
1.4 别具只眼
公案有解答吗?毫无疑义,有。公案可以任意解答或随便解说吗?毫无疑义,不行。公案有唯一的正确解答吗?不,公案可以有很多正确的回答方式,但这些回答都具备内在共同关键点,具备内在的一致性和协调性。一个类似的数学例子是,N个方程式有N+1个未知数,此时解有无穷组,但是所有的解都被约束在一条直线上。这就是内在的一致性和协调性,并不是随便一组数拿来就可以作为解的。
禅师们在公案里的语义、行为有意义吗?当然有。其意义是禅师自己的还是学人联想的甚至是后人附会的?禅师们在公案里的言语、行为有其明确的意义,而且明眼宗匠们往往是事先预估和判断了学人可能会产生的联想而行动的。后人——特别是明清以后人,对古禅师行为意义的判断确实有甚多附会,但这些附会是可以判断出并扬弃掉的。
禅师们常说,要明白禅门宗匠的作略,需要别具只眼。在今天,我们要知道公案的正解,也需要别具只眼。判断是不是正解其实并不复杂,正确的解说必然符合某种协调性;如果把公案比做拼图游戏,拼对与否并不难分别。拼对的,必然具备全局的协调性,而胡猜乱拼的,即使在局部上获得某些相似,也无法在全局上协调。让我们用一个极其著名的公案做例子——“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这个问题在公案集里出现过数十次,而有著名明眼宗匠回答过并记录下了的,也在数十次以上。随便列出若干回答如下:
马祖: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
西堂智藏:我今日头痛,你找怀海问。
马祖:劈面就打,说:六耳不同谋。
马祖:如今是什么意?
临济:老僧正在洗脚,赵州做倾听势。
赵州:庭前柏树籽。
石霜:做咬牙齿状。
沩山:给我搬床子过来,然后打。
云门:长连床上有粥有饭。
汾阳:青绢扇子足风凉。
翠微:与我过禅板来。拿来后就打。
翠微:凝视对方半天。
洛浦:以拂子击绳床,说:会么?
各位禅师的回答各不相同,看上去令人困惑。后人对此所做的解释就更不相同,越发让人困惑。但是,如果别具只眼,就能看到这些回答的后面,其实有着一个共同的关窍。
宗下的基本训练有一个重要部分,是对自己内心的观察,主要是觉察自我欺骗,避免被心相骗了而不自知。比如,从心的角度看,过去心是根本没有的,有的只是现在的心在回忆,所谓法尘;未来心也是根本没有的,有的只是现在的心在攀缘妄想,也是法尘。唯有现在心,虽然归根结底也不实,却是做一切事唯一的可下手处。所以,宗下对训练、学习中的人,有条件地接受现行心识流注,其余过去未来心一概是龟毛兔角,纯粹是妄想,完全否定。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一问里,问的是过去祖师的意。这个意,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在提问的学人心中出现,出现在学人心中的,是现在心识流注在对过去进行攀缘。所以,这个问题完全虚妄。于是,几乎所有的禅师对此问题的回答都是断然阻止其妄想,同时相机将学人的心引导回眼前事物上,也就是现行的心识流注上。了解了这一点,就会看到上面罗列的禅师回答,竟然都是打断对方的问题,逼对方感受现在正在进行的事情。包括赵州著名的“庭前柏树籽”,也是要对方看着院子里柏树籽,回顾到自己现在正干什么而已。至于直接就打的,是用痛让对方回到对现在的体会上来。对此问题还有少数禅师的回答,不是引对方进入现行的心识流,而是痛骂对方胡思乱想。这虽然打断了对方的妄想,但就引导后学来说,不如上类回答那么老婆心切。
其中特别有趣的是赵州和尚跑到临济那里,也问这个问题。赵州与临济都是著名的大师,这两位都不可能不知道正解,于是其应对就特别说明问题。当赵州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时候,临济没去校正赵州,双方都知道对方是明眼人有什么好校正的?于是临济就直接表述自己的现行:老僧正在洗脚!赵州的应对则是做倾听状,同样是表达正在进行的心识现行。于是临济就说:“要这第二勺子恶水干什么?”表面看,这是骂赵州。实际上,临济是说,你表达的跟我表达的完全一样,重复有什么意思?在公案记录里,这时赵州回头就走,离开了。既然双方一致,彼此相印,赵州继续他的行脚是天经地义呀。
到此为止,“祖师西来意”公案已经完全没有秘密可言。多数读者到这里都可以相当清楚的知道此公案在宗下的作用,绝非后人附会的那么神秘玄奥乃至怪诞,对此公案不再有任何神秘感。这个公案从此失去神秘性和吸引力,可说废掉了,这正是公开公案核心内容的弊病之一。读者就此能获益吗?实在难说。因为思维的理解并不等于解决心行上的实际问题,明白了这个著名公案,并不等于就此可以把自己对过去未来虚妄执着真的破除掉。宗下对思维理解不看重,唯着重于行,就是这个原因。这关系到认识的亲疏差别。
1.5 认识的亲疏
现代人学习期长,从小到大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用在学习、积累知识上。积累的知识里,大部分是别人的经验,记录在书本里。别人积累的知识只能通过语言文字,用思维概念学来,这是人类的优点,是人类能从动物群落里脱颖而出、迅速占据地球上生物进化顶端的重要因素。不过禅宗毫不客气地指出,如果这样的知识没有更根本的直接经验为基础,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大作用的。比如刚毕业的大学生,基本知识已经有了,但这些知识要用来解决实际工作中的问题,却还没法着力。这里缺的就是一些直接体验的经验。
直接的经验如其名,十分简单直接。比如吃过糖就知道什么是甜,并不需要经过形容词或者概念群才能有所理解。只有吃过糖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甜,否则甜就说不明白。有了这样的经验做基础,然后谈糖与糖精味道的不同,其营养作用不同等等,才有了意义。否则,如同给色盲讲颜色,即使对方建立了大量关于颜色的概念与名词,还是说不明白。人生的一切知识,都建立在从婴儿时期开始积累的直接的经验上。但是,随着通过概念思维来学习的知识越来越多,我们往往会忘记直接经验的重要性。
禅宗的核心宗旨,仅用语言思维不能完全覆盖,特别是直接牵涉到解脱与否的部分,只有心行上做到,才能有效达成。所以禅师们几乎把以概念思维建立的知识视为无用,称之为“阴界里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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