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忠良、招引贤能的人可以在朝廷里有所作为。能够一眼看明白百姓的事理的人可以荣任官职。筋骨强壮的人可以做到知难而上。勇敢无畏的人遇上麻烦总是奋发雄强、压倒祸患。手握刀枪身着盔甲的人乐于打仗。与世无争、清静皓素的人追求的是清高的名节。钻研法律条例的人一心推行治理管制。提倡礼乐教化的人注意仪容外表,鼓吹仁义道德的人注重人际关系与旁人的反应。农夫没有锄草育苗的事便觉没着没落,商人上不了市场、做不成买卖也会心神不安无所事事。百姓哪怕有临时的工作也会劝勉自身要好好干。工匠只要有灵巧的工具就会干得红红火火。钱财积累得不够那么多,贪婪的人就会郁闷不乐。权势不那么突显,风头欲熏心的人便会自嗟自哀。随时准备争权夺利、浑水摸鱼的人期待着变乱提供的机遇。上述的这些人,都在等待时机,时机一到就连轴转将起来,想不转也做不到。这些人都在那儿应时而动,应该说是应时而被动,谁也甩不掉外物的引诱与掌控,他们心力交瘁、没完没了地奔波劳碌、心驰神往,沉潜在外部条件的制约之中(接近灭顶),一辈子也回归不到真我上来,实在是可悲啊!
在讲了各种特长给人带来的不乐反忧的可能后,《庄子》再论述一些特长是需要施展平台的。“招世之士”需要的是朝廷。“中民之士”需要的是官位。“筋力、勇敢”者需要危难的考验与提供“考场”。“兵革之士”需要战争,没有战争哪儿能出来天才指挥官与战斗英雄?
“枯槁之士”的说法非常有趣,敢情不叫清高隐士,而叫枯槁之士,又枯槁又俨然地“士”一家伙,多么好玩!这说明,“宿名”也者,也可以作“需要名的传播”解,如果只有枯槁而没有名,谁知道你是枯槁之高士呢?你枯槁或者不枯槁,与哪个人有关系呢?枯槁之百姓多矣,岂止枯槁,百姓而生下来就枯槁,最后成为饿殍多矣,关谁的事?
枯槁,应该是士的特点之一,乃至主要特点吧?不知在最早出版《庄子》的时期这二字有没有自嘲的含义。文章憎命达,从来才命两相妨,士而不枯槁,士而烈火烹油、鲜花著锦,成何体统?岂有此理?
然后从“法律之士”讲来,偏重于人的从业特性了。研习法律的人需要治国,这是美国的习惯,当总统的人常常是学法律的。
“礼教之士”,有的版本作“礼乐之士”,注重外表,本来嘛,从老庄的观点看来,礼乐之倡导,太表面也太烦琐了。其实事物的容形与内涵是相互影响的,好的内涵会派生出好的容形来,好的容形也会积累好的内涵。
“仁义之士贵际。”你有个仁义的讲究,你是不自由的,你只有在与他人的交往之中,才能践行、显示、发挥、弘扬出你的仁义道德来。如果你无人可以交际,如果你每天只是独处,养病,或者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的老人那样单独驾船出行,主要是与鱼而不是与人打交道,你上哪儿仁义去?你最多是条硬汉,但即使硬到与鲨鱼共亡也没有什么价值意义评说。《庄子》的意思是,仁义并非普适价值,而是公关爱好者不可或缺的本钱。它是不是说得准确,读者自有公断,但它的思路确实引人入胜,也发人深省。
然后往下说职业,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局限,各有各的甘苦。
农夫必须忙于稼穑,不然恐怕不是不自在的问题而是吃不上饭的问题。《庄子》中的所谓庄子此人,虽然穷困潦倒,还真有几分精神贵族的高雅自由气质,它或他在讨论各行各业的局限的时候竟然忘记了从事某种行业首先考虑的不是精神受不受局限而是不从事相关职业就会饿饭。
商人必须忙于市井之事,同样也是功利的目的。功利的目的也可以成为趣味,可以其乐无穷,至少是其乐有一些。
老百姓则需要哪怕只是临时工的岗位。话中不无辛酸。富士康十余连跳事件发生后,有传媒揭露该公司常常加班,压力大;但也有一说,正是打工者们盼望加班,加班才有多挣钱的希望。呜呼,真正的劳动力的悲欢,不是养尊处优的“白领”们所能体会的!
“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这是一个很大进步,承认工具改革,承认劳动效率的讲求了。先秦诸子的一大问题是不大重视生产力的发展,这里总算沾了一点边。
正面说完就是反面的了,贪婪者永远为了财富膨胀达不到自己的欲望而悲哀。弄权者永远为自己尚不是掌权的尤物而丧气。而野心家、乱世奸雄、草莽好汉、机会主义者、不安分的害群咬群之马,最盼望的是天下大乱,礼崩乐坏,纲毁纪损,他才好浑水摸鱼,乱中取胜。
其结果是,你永远踏实不下来,你永远回归不了你虚静的自身,你因机会的变迁而毫无准星,你因时间的推移而忙于紧跟,你因物象的变化而刻刻被动,你时时处于自我失控的状态,处于被驱赶被牵着鼻子走的状态。但结果是你不可能跟随外物的变易而变易,你的特长、平台、条件、职业、社会分工已经管死了你。这就叫做“顺比于岁,不物于易”,你的日程时间表已经固定,你已经无法跟随万物的更迭而演进。你的特长、你的需求、你的欲望、你的职业,都异化成为你的对立面、你的主人,亦即你的敌人,而你自己永陷苦海,万难自拔。悲夫,能不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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