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国学热”。
各位同学:
晚上好!(热烈掌声)
北大学生会的干部给我一个任务,让我谈谈国学。而且给我出了一个题目,叫“透视国学热”。我没有这么大本事,很难“透视”。因为国学问题非常复杂。我只是和大家谈谈我最近几年的一点感受。
我们的国家,甚至整个世界,甚至再大一点——人类,我想,它现在正处在一个转型期。我在一次讲演中专门谈了这个问题。人类文明的发展,经历了几次大的转型:由原始社会采集狩猎的文明,第一次实现了向农业文明的转型。那么,.农业文明持续了几千年,到了英国工业革命,我们说,实现了第二次大的转型——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我本人的一个比较愚蠢的猜测,我想我们现代的人类正处在第三次转型。这个转型实际上大家已经清楚了,比如说我们的互联网,这个大家最熟悉,它改变了我们原有的工业文明的一些文化。一些形态。这种文化发展下去,它就取代或者代替了原有的工业文明的一些主要内容。我想这个转型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原有的工业文明的价值系统、价值观的转变。而且它逼着人类实现这个转型。这不是我们人类主观愿望上要转型的,为什么?这个问题是老生常谈了。从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我们人类面对的这些挑战。这些挑战大家也都清楚,生态问题、环境问题、能源问题、人口问题等等。这些问题逼着我们人类要实现这样的转化。据科学家的研究调查,不要说整个世界,就我们中国的人口,如果能实现美国人当前的能源消费水平,我们地球的能源只够用60年。这是报纸说的,是不是真的,是否有科学依瞎,我不确定。石油、煤炭、淡水这些资源,如果按照我们目前这个水平发展,全人类都达到目前美国的消费水平,那么不够用60年。有人说要6个地球,才能供应全人类的发展。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如果大家关心这个时局的话,在上个世纪末,首先是欧洲人提出这个问题,就是要改变人类以往的思维方式。以往的是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就是三百年来西方现代性引领下的i塞种人类文明的发展。为什么我们现在谈国学,国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将来的发展趋势是什么?这不是几个喜欢国学的人在那里鼓吹一下就能鼓吹起来的。而是当前人类文明的格局和局势确实是在酝酿着一次转型。我想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国学热,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大的全球背景下产生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概是八三年、八四年,我们曾遭遇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文化热,这个热度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末。那个时候我也做过演讲,课堂里非常拥挤。那么现在——二十年后又回到了国学热。我想比较一下上次的文化热和现在的国学热。
国学热和文化热究竟有什么差别?我们可以从中来透视我们今天国学热的成因。我想,八十年代的之所以叫文化热,现在的叫国学热,当然是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上个世纪的文化热,我想一个主要的背景就是改革开放,中国人的眼界不像原来那样闭塞了,眼界开阔了,这是改革开放前没有的。那么这个改革开放应该说是打破了我们建国几十年的一个封闭的状况。当时文化热的来势很凶猛,而且它的来临是我们改革开放后,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而来的。在这个情况下,什么东西都进来,大家对什么东西都感觉到新鲜。在文化上的表现主要是西方文化对我们八十年代的影响。大家知道文化热中有几大派,其中有一派叫做二十一世纪派,就是金观涛他们搞的那个二十一世纪文化丛书——《走向未来丛书》,影响很大。这也是改革开放提倡一种眼光向外看,后来他们这派人的成果就是《河殇》。还有一派当时就叫西化派。第三派是一个叫做“中国文化书院”的学术团体,就是中国文化派。这是后来人对八十年代文化热的派别之争的分析,基本有这三种势力。八十年代文化热中的这三种势力基本上都重复了五四的东西文化论战。没什么太新的东西,有人把它叫做一次新的文化启蒙。为什么?它不过是把五四时期或者再前一点的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些东西在八十年代和盘托出罢了。你们那时候可能还年轻,不是很记得,没有参与这个八十年代文化热。如果你参与你就会感到,那个时候是所谓的文化多元化。所以有人把它叫做中国的一次启蒙运动。这个启蒙运动主要是对西方的了解。我们久久没有打开国门,那么打开国门以后,对外界的东西都感到新鲜。八十年代文化热输入的这些思想,对当时青年人影响最大。
还有一个现象,八十年代文化热,传统文化处于一种被批判的地位。大家知道《河殇》的影响很大,讲蔚蓝色文明。当时有人到我们北大的讲堂,居然讲我们的民族要赶上世界,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大家把你的头发变成黄头发,要在人种上改变我们黄种人。我不是在这里瞎说,这个人名字我在这里也不说了,他是很极端的。所以那个时1嗅这个文化热是很着急。一看世界都走到今天了,我们还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因此把中国落后的原因又回头归结到我们的传统文化上。当时有很多口号,五四时期的口号都已经出现过了。“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不看中国书”,类似于这样的口号,全都有。所以我个人看法,八十年代文化热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一次重复。它发生的必然性,那就是我们国家多年的封闭和我们国家经济的落后。这种现象也表现了当时我们青年人通过文化来寻找国家落后的根源的热情,当然也是一种民族的爱国的思潮,同时也是对我们过去几十年的国情不够满意的表现。
当时对文化的界定,为什么是“具有启蒙作用的一次思潮”呢?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文化”的定义有好几十种,甚至上百种。大家都知道,讨论“文化”的定义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套来。当时我记得粱漱溟先生有个界定,冯友兰先生也有个界定。那个讨论确实是“五四”以后的第一次。经过了近五六年的文化热,大量的西方学术著作都翻译进来了。因此也可以说是我们对西方文化的一次学习。经过大量的讨论、争辩,大家逐渐对文化有了一个比较统一的认识。这个文化是什么呢?后来很多人接受“文化”就是“一种生活的样态,生活的方式”这样去理解“文化”,文化——存在的生活样式的合理性。
我们今天所说的国学热在本质上、性质上完全不同于八十年代的文化热。这个国学热是什么?首先是国学。所以人们又追问什么是国学?国学很难界定。国学的概念是新文化运动前后的一个产物,出现在清末民初。它是近代的产物,“国学”的提出是对当时西化的一种反应。我们中国近百年来,在中西文化孰优孰劣这个问题上,总是没有一个让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讲国学好呢还是西学好呢,在这个问题的讨论中,国学总是被动的。所以当时对国学下的定义,实际上都是一个同义的反复。最初有人说是“国粹”,“国粹”这个词流行了一段时间以后,当时西化派批评“什么国粹,都是国糠”。“粹”和“糠”都带“米”字旁,“粹”是精粹,“糠”是糟糠,所以后来这些讲“国粹”的人有点被动,不说“国粹”了,改叫“国故”。国故是什么?按照西方人的一些想法,所谓国故,就是博物馆里的一些东西,陈列在博物馆里的一些死的东西,不会是新的。所以这个“国故”也被扬弃了,这个说法也不好。一说“国故”就成了保守派了,老古董了。当时梁漱溟先生有一次在北大讲演的时候说:人们都说我是国故派,但其实我不是国故派。我是讲孔子,孔子就是国故?孔子的思想对我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不讲孔子,谁讲孔子?所以“国故”是指的一个对象,它本身并不是一个学问。后来又变成“国学”——它是门学问,是一门很有生命力的学问,不是博物馆里的东西。后来章太炎先生等很多人都参加了这个讨论,他们给国学下的一个定义,就是“一国固有之学”,或者叫“一国自有之学”。“一国固有之学”,它是在历史环境以及经济政治社会等特定条件下,在它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中所产生的学问。简单来说,这就是国学。用今天的话说,国学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总称。有人把国学成为所谓的国魂。章太炎先生有句话:“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他说“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国学亡了国就不可能立,他这个思想也是古人早就说过的。《左传》里有这么句话“国于天下,有与立焉”,一个国家在天下总是要有这个国家立足的基础。这个基础是什么?古人认为这个基础就是学。它必须建立在自己的民族这样一个传统的思想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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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斯贝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