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她又摁了一次门铃。屋里的灯光乍亮,在草地上投射出一个泛黄的方块,像是个反转颠倒的光影。沙沙沙,前门被打开了,派蒂姨妈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贾柏太太,有事吗?”
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是派蒂姨妈的抱怨,然后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我用胳膊紧紧地抱住膝盖,不敢轻举妄动。很快的,贾柏太太又上路了,头也不回地继续跑步。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的心就像是一条垂吊着重物的绷紧的线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黝黯的天际透露出粉彩般的朝霞,淡紫色的光束就像是人的手指从云端里伸出来。我抖擞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出现在天空中的“手指”逐渐地消逝了,最后被东升的旭日完全吞噬。
然后,精彩的时刻到来了。
橙红色的光晕浮现在空中,颜色深而强烈,就连我的心也几乎要被这道猛烈的光穿透击碎。渐渐的,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但是因为实在太热也太刺眼,所以只能注视光晕的边缘。即使在我移开目光,将视线转到四周的暗淡中时,这鲜明的色彩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并在我的血液里澎湃翻涌。它已经被我吸收了。
此时,邻居们也纷纷醒来。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可能就是派蒂姨妈的电话。两辆小卡车从松林中窜出,朝着贾柏太太慢跑的方向行进。一只狗汪汪地叫着。隔壁的毕多太太放出她养的猫,后门生锈的弹簧先是发出嘎嘎的声响,随即被重重地关上。我听见一个闹钟在放声大叫,另一个旧式的挂钟也不甘示弱,当当地回应着。
前门又倏地被打开了。“薇拉,你在那里干什么?”
看日出啊,我心里这么想。
只不过是爬到屋顶上看日出,这是我所能做的解释。
“我知道小妹也和你在一块儿。”听派蒂姨妈的口气,仿佛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妹是在这里没错,因为她是我的小跟班,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薇拉,你是不是在故意装聋作哑,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没有人敢对派蒂姨妈装聋作哑或视而不见,这才是一件真正麻烦的事。她的声音实在太特别了,你根本不可能忽略她的存在。
我脱掉凉鞋,让脚贴在屋瓦上,这样一来,才不至于一下子滑下去。小妹也光着两只脚丫子。我缓缓地往前移动,感觉屋顶好像被洒满了粗盐,有许多粗糙的颗粒一直在摩挲着我的短裤和皮肤。我通常不喜欢太靠近屋顶的边缘,因为我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些什么,然而现在,我却正在这么做。
我俯身向下探望,派蒂姨妈也正仰起头向上看,头发上还缠绑着发卷。她矮矮胖胖的,穿着棕色的绒布浴袍,看起来非常笨拙。从两层半楼的高度向下看,她的脸有如一块浑圆的大树桩。
当派蒂姨妈瞥见我的第一眼时,她一脸的恼怒顿时化为惊慌的神情,她高高地举起手,像是在风中摆动的粗短的树枝,不停地挥舞着。“不要动,给我乖乖待在那里!”她吃惊地尖叫着。
我照办。
空气像一片凉爽的薄纱,轻轻地覆盖在我身上,天空的颜色持续变化,越来越紫,接着绽出一抹粉红,然后再渐渐地转化为炽烈的橙红。那团像火球般的橙红在天际散发光热,令小妹不得不爬进我身后的阴影中。
我尽力地注视着那个“火球”,虽然妈妈总是警告我们不可以这么做。当我将视线移开时,甚至还可以见到好几个耀眼的太阳在我身边打转。不过我还是持续不断地回望着那颗火球,好像自己的双眼极需要这些璀璨的光芒。最后,我的眼睛终于无法再直视太阳了,只好转移目标,环顾着周围的其他景物,感觉上自己仿佛是在凝视着镜子里的影像。
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是那颗火红色的太阳,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从地平线上爬出来,有如小婴孩一般,摇摇摆摆地想要在地上站稳脚步。我耐心地等待,直到自己不禁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卡住了”,只是每当这个念头在脑袋里一闪时,我就会发现太阳又向上升了一些,然后悬浮于空中。
那个特别的时刻,让我的心中充满喜悦。
我仰卧在屋顶上,看着晨光驱散最后一丝黑暗。我的肚子逐渐放松,不再像刚才那么疼痛,就连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也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贴近屋顶上的瓦片。小妹斜倚着身子看我,好像企图要看透我正在注视些什么,她的发绺轻轻地在我脸庞飘移滑动。我一直安静地躺着,动也不动。
虽然不是刻意,但我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从来没有一个梦境会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几乎每一个梦都会随着我清醒的神智而粉碎破裂,我越是想要拼凑,就越是记不完全。
然而这个梦境却全然迥异,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画面清楚地重现着,它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种会动的影像,感觉上就像电影一样,不过只是片断、不完全的,刚一出现,却又倏地消失了。
它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重现时,我知道它是真实的,因为我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个梦境——那个宝宝死去的早晨。
屋顶的瓦片实在太烫了,所以我无法转过身去,一直用脚抵着瓦片看霍伯姨丈,只有那些我们先前坐过的瓦片,才稍稍可以忍耐,我真不敢想像打赤脚的霍伯姨丈怎么受得了。
霍伯姨丈挺起身子,优雅地摆手,半屈膝,慢条斯理地移步,开始跳起一种有趣而充满怀旧味道的舞步,他的手臂略向前伸,领带也随着微风摆动,他抿着嘴唇,不住地“嗯——嗯——嗯——”哼唱着。从霍伯姨丈突然起身以后,小妹就紧紧地抓我的手臂,但是后来当她看见霍伯姨丈竟然跳起舞来,原本使劲用力的手也渐渐松了。
“嗯,嗯,叭,叭,嗯,啦……”曲调虽然不太熟悉,不过却让我联想到脚步轻踏与滑步的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乐队的味道。霍伯姨丈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行头,在阳光下展现出自己的翩翩舞姿,真不愧是个中高手。
他慢慢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脚步,然后不经意地转过身子,以一种会引发派蒂姨妈叹息的方式,缓缓地兜圆圈。接着,霍伯姨丈又深深地鞠了个躬,和刚才的优雅姿态不同,这一次他看起来就好像是屋顶之王。他挺起身子,朗朗地说:“波特太太,我从来就没有感受过这么真实的自我。”
当我将眼神向下飘移,想看看派蒂姨妈会如何看待这一切时,突然发现派蒂姨妈竟然露出一种极有趣的表情在注视霍伯姨丈,有点像是她因为从未见过霍伯姨丈的这一面而感到惊讶,也有点像是在为他感到非常骄傲,仿佛那个在屋顶上跳舞的男人是她最精美的一组茶具,是完全属于她的。然而派蒂姨妈这种有趣的表情只是稍纵即逝,因为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身边还站着波特太太。
“你妈妈实在不应该把你送到北方去念书。”波特太太对霍伯姨丈说。
“即使不去,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派蒂姨妈瞟了我一眼,几乎就要笑出来,至少她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让人讨厌了。
正当波特太太双手叉腰,好像准备来个绝地大反击时,毕多太太家的大门骤然开启,她从门廊探出头来大喊:“桃乐丝——”波特太太随即转过身看着她。
“你们为什么不过来一起喝杯凉茶?”
波特太太一脸被打败的样子。
“我们有很棒的蛋糕呢。”提丝莉太太也从屋里透过落地窗向外嚷嚷。
“我马上就来。”波特太太喊道。
当落地窗拉上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有如鸟叫的声音。
波特太太一语不发地走出车道,绕过篱笆,我们看着她穿过毕多太太的前院,爬上阶梯,很有礼貌地敲门。那扇大门缓缓地开启,而她则被一把拉了进去。
“派蒂。”霍伯姨丈轻声地说。
“我打算把这栋房子卖掉。”派蒂姨妈回答。
“哦,胖饺子。”
“别再叫我‘胖饺子’,”派蒂姨妈说,“我要搬到委内瑞拉去。”
“为什么要搬到委内瑞拉?”霍伯姨丈问。
“因为那里没有人认得我,当然啦,他们可能会听说过你和薇拉的名字,可是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我和你们有关系。还有,我一定要用假名。”
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听起来有些遥远,但声音很急促。派蒂姨妈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去。“八成是推销报纸的。”她喃喃自语,随即关上大门。
“这扇前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劳碌过。”我说。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顿时又都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霍伯姨丈叹了一口气,在我和小妹的身边坐了下来,看起来有些疲倦。
“派蒂姨妈觉得你的舞跳得很棒呢!”我对他说。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笑呵呵地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