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882年到法国做了这次旅行。从北到南,走了近四十个地方。对法国,他褒贬参半,而且以自己的好恶和小说家的文笔尽情地评论着这些地方。南方的葡萄收获了,他不禁欣赏起“披上十月的红装”的葡萄园的美景;卢瓦尔河“浩浩荡荡,气象万千,转弯大而徐缓反射出了一半的天光”,同时,他也用不少的篇幅记录了“秽不堪言的饭店,充满莓味的博物馆,不够标准的教堂,枯燥乏味的文物名胜”。
很多令大家注目的景色,他可能视而不见,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有时候具有源源不断的情感而自豪的游客来说,这种心情随便得令人震惊。”这并不奇怪,凡是难令他回想起英国风景的东西他会更感兴趣。
这本书不是旅游手册,也不一定助人游兴,他更多的是展示作者的风格和技巧,讲述如何记录在一个不同的文化环境里,人可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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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游记著述其实是一种特别珍贵的人类经验,但也经常受到人们的忽略。如果一位小说家被公认为伟大的作家的话,而他在小说和散文领域都有杰出的表现的话,那么,人们阅读他的游记著述的机会不是更多了,反而可能会更小了。
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比如在阅读契诃夫的时候,我是在读完了他的所有小说之后(有的篇什反复阅读了不知多少遍),实在没有读的了,而又不愿割舍对契诃夫的喜爱,才拿起他的《萨哈林游记》翻看的。初读的时候,潜意识里还念念不忘把它当成小说来读。对纪德的那些无比珍贵的游记,我最初遭遇它们的方式也差不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我和一些朋友交换过感想,大致是因为这些小说家的小说写得实在太出色了,我们不愿看到他的可能的败笔———技艺上的松懈、感受的肤浅、措辞的随意等等———出现在游记著述中。一种有关文体的等级观念其实也在此间鬼鬼祟祟:仿佛有一种阅读的默认规则告诉我们,从文体的角度看,游记比小说要低级一些。小说意味着严谨的艺术创造,游记嘛,不过是这些小说家用来调剂紧张的小说写作的一个插曲,一种笔触的放松。小说意味着已经完成的画卷,而游记不过是一些素描。这些“成见”,我猜想,还将继续伴随着我们的阅读生活。但是,我也想指出它们的例外情形。这就是美裔英籍作家亨利·詹姆斯所写的三本游记著述:《美国景象》、《法国掠影》、《英国风情》。去年末,今年初,它们似乎被不约而同地译成中文出版了。对喜爱詹姆斯的中国读者来说,这简直是一顿风味大餐。不是免费的,但就营养的丰美而言,从书店里拿走它们而付出几张特制的纸,实在是太值得了。
喜欢詹姆斯的小说笔致的读者,仍能从这些游记文字中获得同样的乐趣。在这些游记中,詹姆斯仍然保持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家对社会风情和人文景观的敏锐的体察,他的文笔仍然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们的心神,细致的感受、对人类处境的深刻的洞察和恰当、精确的措辞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从某种意义说,这些游记确实可以被当成小说来读。从修辞的意义上看,它们和小说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在这些游记中,詹姆斯所处的位置———或者说他有意识地选择的位置,仍然是一个小说家惯常采取的“旁观者”的位置。这样的位置,并不意味着对观察对象的漠视和疏远,相反,詹姆斯为这样一个观察人类事物的位置赋予了新的含义:拉开适当的距离,梳理在游历中获得的那些“印象”,是为了更敏感地探索它们所包含的人文含义。可以说,詹姆斯在这些游记中所运用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和他在小说写作中所运用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任何本质的差别。对詹姆斯而言,小说不止是一种虚构,它还意味着对人类的处境和人自身形象的一种最真实的理解和探索。小说,是对人类的社会景况的一种描绘和展示,它努力的目标是要达到一种小说所独有的道德认识。从人类实践的意义说,小说是一种德里达所称的“游戏”,但也是这样一种“游戏”的伦理悖论。在《伟大的传统》中,英国著名批评家利维斯说詹姆斯是一位“道德家”,对生活抱有“极其严肃的关怀”。
这些对人类生活的“兴味关怀”在詹姆斯的游记中,也有鲜明的体现。阅读这些游记,特别是《美国景象》,我觉得对理解詹姆斯的小说的总体意图,甚至对我们思考什么是小说这样的问题,都是不可或缺的。小说写作之所以吸引詹姆斯的才智,就是因为他相信小说能为人类生活的复杂性带去一些美德,一些建立在对生活的深刻的洞察和认知之上的美德。这些美德可能不那么直接地显现于公共领域,但对拓展我们个人的精神空间的作用却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这样的写作抱负似乎不怎么合乎现在的读者的阅读口味。确实,现在的阅读行为中,口味的成分太多,而品味的成分太少。游记对詹姆斯来说,它绝不单单是一种游历生活的真实的写照,它也带有强烈的虚构的痕迹。在这些游记中,詹姆斯最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恐怕就是“印象”了。在《美国景象》的序言中,他说他写这些游记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这些印象”。但实际上,詹姆斯赋予游记写作的意义,绝非这么单纯。我认为他下面的表白更引人深思:“事实上,我愿意为了它们赴汤蹈火。”他认为游记写作在引导人们认识生活和培养个人的品性方面,具有其它文类所无法代替的力量。在游历中获得的“印象”,詹姆斯将其定义为“感性认识的宝贵动力”,它最高的境界是达到对社会风情和自然景观的“有修养的感知”。换句话说,游记写作的目的,和小说写作的目的是一样的,不仅是为了人类自身的生活意义,也是为了从复杂的人类生活中陶冶出一些品性和美德。阅读这些游记,它们写得那么细致、优美、机智、风趣,观察犀利,感受丰富,我觉得很少有作家能像詹姆斯这样,在游记中也能展现通常小说家只能在小说中展现的伟大。
“这些印象,这些直接的心的震颤,在一定程度上是指从很久远的过去唤回的一段经历,故而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这是撷取自《新英格兰———秋天的印象》里的文字,它们显示了詹姆斯在写作这些游记时所体验到的精神意蕴。不难想象,那些从观察中获得的“印象”,不仅触动了詹姆斯对他的个体生命的新的领悟(“直接的心的震颤”),而且超越了个人的心理范围,指向对人类处境的深刻的体察和领悟(“一连串的联想”)。这种精神氛围,其实也是个人和世界打交道的一种典型的方式的反映。用游记这样一种写作方式,来探究自我的可能性,来探索人类在其历史中所创造的事迹的人文意义,可以说是詹姆斯作为一个作家的独特的贡献。更为可贵的是,所有这些探询,都没有受到当时欧洲流行的民族主义观念的侵蚀。
詹姆斯的立场当然不是世界主义的。你可以说他对英国的描绘、对法国的纪事,都带有一种移民的眼光,甚至对他出生的祖国———美国,他的笔触也流露出一种移民的眼光。并且,这种移民的目光还经常和旁观者的眼光重合在一起。但是,这并没有减弱詹姆斯对人类事务的好奇心和富于同情心的“兴味关怀”(利维斯对詹姆斯的道德关怀的称呼)所触及的认知的深度。人类的历史遗迹,社会的风物习俗,生存的现实画面,对我们个人来说,它既是我们置身的一种生活情景,一种难以回避的风俗情景,同时,它也是一种人类在其历史中创造的风景。有时,我们必须有能力在风景的意义上来理解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现实。我以为,这就是亨利·詹姆斯这位伟大的作家试图在这些游记中传达给我们的东西。
亨利·詹姆斯
HenryJames 1843—1916
英语文学中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近代美国作家中作品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位,先后为伊迪丝·华伦和威廉·福克纳等所效仿。主要作品有《一个美国人》、《贵妇人的画像》、《波士顿人》、《卡萨玛西玛公主》、《波音敦的珍藏品》、《梅西所知道的》、《未成熟的少年时代》、《圣泉》和后期的3部作品《鸽之翼》、《专使》和《金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