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贝伦德,一位离群索居的“隐士”。亚当·贝伦德,又是一个喜欢交往、愿意群居的画家。亚当·贝伦德,死的时候一个人住在那幢房子里。当然还有阿波罗(它的全称是阿波
罗多罗斯),一条高大健壮的杂种狗,牧羊犬。它长着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的眼睛,满身粗毛,末梢都是银色,亮光闪闪。人们经常看见他沿着河边那条路向村里走去,或者骑一辆自行车(英国赛车,二手货),或者开一辆福特牌旅行车,要么就是那辆一九七九年产的梅赛德斯牌轿车。亚当·贝伦德,有时候到盐山成人学校教雕塑和绘画。亚当·贝伦德每年都要到盐山血站献一次血。亚当·贝伦德,消防灭火的志愿者。亚当·贝伦德,就教育、环境、枪支管理诸多问题到罗克兰县到处游说。亚当·贝伦德,有关部门多次邀请他以民主党候选人的身份到地方政府工作。(都被他婉言谢绝。)亚当·贝伦德无意之中曾经和朋友们谈起,从来没有到美国以外的地方旅游过。但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去雅典。希腊,那是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生活过的地方。他还想去远东。那里充满佛教的神秘色彩。
双筒望远镜镜片上,一张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儿的脸,在她眼前跳动。那么漂亮!
亚当·贝伦德已经死了十一天了。
她告诉自己,这样做并没有违反协议的有关条款。她并没有和儿子贾里德私下接触。
贾里德,蒂尔尼。阿比盖尔·代斯·普雷斯十五岁的儿子。他姓父亲的姓,不是她的姓。她的儿子却姓了仇人的姓!
透过双筒望远镜放大了的、稍稍有点变形的镜片,她向前凝视着。她不习惯这个挺重的、用起来不大灵便的玩意儿,再加上心里总有一种负罪之感,紧紧抓着望远镜架在鼻梁上的手微微颤抖。时间长了,鼻梁一阵阵地痛。阿比盖尔·代斩一普雷斯的鼻梁真的这么敏感,这么容易疼痛吗?难道是一个“变态的人”装模作样,把自己打扮成关心儿子的母亲?不,作为母亲,她坚决否认自己是什么“变态的人”。
现实生活中,阿比盖尔无法这样满怀渴望地凝视自己的儿子,这样毫无羞愧之心地凝视自己的儿子!他会很不舒服,甚至非常反感。他会砰地一声把门一甩,扬长而去。可是现在,不是“现实生活”,而是另外一种难以名状的现实。自从亚当死去,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仿佛一层亮光闪闪的玻璃纸包裹住一片空白。阿比盖尔咬着下嘴唇,凝视着男孩儿的颧骨,下巴的曲线。右面的脸颊有一个酒窝儿,像一道刻痕。浓浓的眉毛,颜色比栗色头发还要深。她知道他的眼睛是钢蓝色的,尽管现在离得这么远,看不清楚。钢蓝色,她烂熟于心。
可是,贾里德现在看不见她。他和朋友们一起披着明媚的阳光,走在高高的大树下,全然不知妈妈的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有一次,一个男人用又粗又短的大拇指按过她喉咙上噗噗跳动的动脉。现在,这根动脉又急促地猛烈地跳动起来。贾里德!贾里德。我想念你。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将近中午。北方某地——佛蒙特州?贾里德为什么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是来念暑期补习班?阿比盖尔不情愿地承认,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十分必要。她心里明白,这一年,贾里德在普雷斯顿私立中学过得很艰难。父母不和,给他带来很大压力。他的英语成绩是D,数学居然是F。他先前最怕到外地上六个星期暑期补习班。现在看来,他满高兴,甚至很轻松。阿比盖尔是他的妈妈,她当然认为这是一件好事。难道不是吗?为人父母者,你当然希望自己惟一的孩子快乐。即使这快乐和幸福不是你带来的。
有一刹那,阿比盖尔以为贾里德可能看见她了。他皱着眉头抬起头张望了一下。母亲不顾一切,“乔装打扮”,藏在四十英尺外停着的汽车里看自己的儿子。如果他看见她,如果他发现了她,她就得扔下这个该死的望远镜,请求儿子宽恕。贾里德,原谅我!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没有想到这种镜头有放大的功能。我也没有想到那个孩子会是你!
也许他会哈哈大笑,以他青春期那种惊愕和不屑一边摇头,一边大笑。
也许不会。
黑暗降临,白昼消失。皑皑积雪又映衬出那只大猫的黑色剪影。玛丽娜站在窗前凝视着它,就像这个小生灵刚刚喊过她的名字。
白天越来越短。一朵白云被一团团巨大的乌云包围着,太阳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从来就没有太阳,人类能想象出一个太阳吗?”
如果没有太阳,便只有漫漫长夜。那么可靠的黑夜。“黑变”。
那个小生灵就在窗外的雪中。因为冬天的缘故,它的皮毛更厚,更油光水滑,竖着两只耳朵,扁扁的猫头鹰似的脸,一双聚光灯一样的眼睛。玛丽娜。玛丽娜!
“我——定太寂寞了。都是幻觉……”
玛丽娜蹲在窗户旁边,一缕头发耷拉在脸上。她从昏暗的卧室溜进旁边那个房间,蹑手蹑脚走到另外一扇窗户跟前,蹲在窗台下面,希望看到那只绕着房子转悠的大猫。如果一不小心,碰了什么东西发出声音,“黑夜”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非什么东西把她从梦中惊醒,它才踩着枯叶鬼鬼祟祟地溜走——房子周围到处是被风吹来的落叶。
玛丽娜经常给这只猫放上几块肉。尽管也许浣熊捷足先登,填了它的肚子。玛丽娜藏在窗帘后面,等着瞧到底是谁大驾光临,但是什么也没看见。至少她在这儿的时候,谁也没有来。可是第二天早晨,铝盘子像垃圾一样被扔在一边,肉不翼而飞,代之以吃了一半的野兔或者松鼠。那些血淋淋的残骸,大多有拳头那么大。更让人称奇的是,所有内脏像做了外科手术似地被掏得干干净净,扔在旁边的雪地上。有时候,玛丽娜看了就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但她总是要看上一眼。她明白,这是“黑夜”送给她的。
就是她。就是那个女人。
整个秋天,冬天,直到春天,人们一直窃窃私语,毫不留情地窃窃私语!就像鼓起腮帮子,拼命吹下枯黄的树叶。那树奸滚动着,发出沙啦啦的、不无嘲讽的响声。当然不会当着依然楚楚动人的阿比盖尔的面,而是戳她的脊梁骨。
就是她,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儿子已经宣布和她断绝关系。你能想象到吗?她超速行驶,想把儿子和自己都撞死!说这些话的人都是阿比盖尔的朋友,盐山的邻居。他们知道,她的精神已经被击得粉碎,希望她赶快站起来,就像希望一个康复中的病人赶快痊愈一样。但是他们都摇着头,一副迷惑不解、不敢苟同的样子。他们惊讶地微笑着,不愿意相信,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微笑,惊骇。可怜的阿比盖尔是不是一直在喝酒?”
当然,答案就在这里。
佛蒙特那个夜晚,恶鬼的手伸过来,使劲拽方向盘,硬把阿比盖尔和贾里德置于死地。从那时候起,阿比盖尔滴酒未沾。她发誓不再喝酒,连盐山人精心挑选的干白葡萄酒也不碰。她的问题之一是:“生活,清醒的、理智的生活和我所感知的‘生活’不是一回事,而是另外一种东西。”什么东西?尸体检验报告。纽约市广播电台连续广播的交通新闻。没完没了的MV。如果你是中年人,而不是美国青少年,就会像被捆扎的火鸡,瞪着一双眼睛,看这种节目。永远如此。
她准备四月三十号自杀。选择复活节星期日之后这个星期日,很符合她谦和的性格。这时候,节日气氛已经淡化,生活又变得懒散而松懈。在阿比盖尔——一个“离经叛道的美国新教圣公会教徒”看来,这个日子很合适。因为复活节本身的象征意义太强烈。一定会有谁的胳膊肘子捅捅上帝的肋骨:知道吗?不能让这个女人复生!可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件事情,改变了她的“日程”。(电话铃一个劲儿地响。她盼望打电话的是贾里德。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和她说话了。)第二天是五月一号。也许这意味着什么?我死后新生活的第一个早晨。
阿比盖尔慢慢地(颤抖着!)开着汽车进入盐山村,沿珍珠街行驶。她看起来依然年轻漂亮,戴着墨镜,虽然脸色苍白,但魅力犹存,就像一个正在恢复健康的吸毒者,另外一个时代的摇滚歌星。她坐在那辆闪着白光的“宝马”轿车里,宛如处于医学上称之为“假死”的状态。等待感受什么!感受任何东西! 因为我毕竟还活着。现在已经是春天,我还没有死。但是,她脑子里一片模糊,就像喝鸡尾酒时,杯口留下的口红。既然头天晚上没有死成,就得继续她那怪诞的、心力交瘁的生活。她的生活恐怕世界上几十亿人口中的大多数都非常羡慕。(是的,在这个身体不适、精神压抑的冬季,阿比盖尔获得了新生。)一个住在市郊、四十三岁、离了婚的女人还有那么多活动要参加,忙忙碌碌,不得空闲。约会、社会工作、各种差事,就像念珠上的珠子,拨过来,拨过去,一个接着一个。亚当死了,贾里德不在身边,阿比盖尔连再婚也不能!连走出婚姻的废墟,再寻找一个爱她、她也爱的男人也办不到。沿着珍珠大街行驶,经过老盐山公墓——许多美国革命时期的爱国者埋在这里——经过那座由整修一新的新乔治王朝风格的大楼改建的公共图书馆和塞克广场时,她的脑子里突然变成一片空白,想不起是要进城,和主办盐山历史学会一年一度的春季花会的主席共进午餐,还是要到麦束路,再从那儿回家。那座漂亮的房子像一座坟墓,空空荡荡。她也想不起头天晚上,她把珍藏已久的安眠药、镇痛片放在厨房台面上,准备用伏特加灌下去之前,是想给贾里德最后打一次电话,请求他原谅,还是出于值得赞赏的崇高的母爱,决定不去打搅他。他毕竟才十六岁(她是妈妈,当然应该知道),父母离异已经给他造成很大的伤害。在珍珠大街和渡口街交叉路口,阿比盖尔等红灯变成绿灯的时候,碰巧看见那个头戴红色贝雷帽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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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CarolOates,1938一 )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她出生于美国纽约州北部一个工人家庭,一九六O年毕业于锡拉丘兹大学,第二年获硕士学位,并在底特律大学教英美文学,现在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
欧茨是个多产的作家,从一九六三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北门边》(By the North Gate)起,到二OO一年出版《中年》(Middle Age)时止,共出版长篇小说三十七部,短篇小说集十九部,中篇小说集四部,诗集八部,剧本七部,论文集八部,儿童文学作品一部。其中多部作品获得大奖。诗人、ECCO出版公司编辑丹尼尔·哈尔波恩说:“她是个奇才。许多人,特别是作家,面对她犹如面对新的挑战。因为她创作了如此之多的作品。但是,真正让他们感到震撼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她的每一部书都因其高水平而令同行惊叹小已。”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说:“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有一位杰出的女作家的话,那就是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约翰·加纳认为:“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欧茨的作品内容丰富,思想深刻,表现手法多种多样。她以犀利的目光审视美国当代社会和这个社会不同阶层的人群,或浓墨重彩,或素笔白描,将一幅幅动人心魄的画卷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些作品不仅反映了美国人民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从物质极大丰富过渡到精神日益空虚的过程,而且处处流露出作者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欧茨尊重美国文学的传统,马克·吐温、德莱塞、斯坦培克的批判现实主义对她都有很大的影响。她创作的最有影响的作品都源于她亲身经历的生活。欧茨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更注重用多样化的艺术手法刻画人物内心世界。她学习借鉴了乔伊斯、福克纳以及英国女作家吴尔夫的心理分析、内心独白、意识流的创作手法,从而使自己的作品更具“现代色彩”。西方评论家称她的这种创作方法为“心理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