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利纳斯河深深的、碧绿的水潭附近,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太阳已经离开山谷,正爬上加毕兰山的斜壁,山顶被阳光映成了玫瑰色。这时,在水潭旁,被余晖染得斑斑驳驳的梧桐树下已出现一片阴凉。
一条水蛇平稳地滑过水面,潜望镜般的头左右转动。它游到潭边,正好游到一只站在浅滩上纹丝不动的鹭鸶的腿旁。鹭鸶一声不出的头和长喙猛地往下插去,叼住蛇的头把它拖出水面。蛇身被长喙夹住,蛇尾拼命地挣扎。
一阵疾风从远处呼啸而来,树林的梢头像一排波浪似的弯下去。梧桐树叶被风吹得翻出银白色的反面,地面上的棕色枯叶被风刮得飞驰了几英尺远,绿色的水面扬起一排排涟漪。
风像它出现时那样突然地消逝了,于是空地上的一切又重归寂静。那只鹭鸶纹丝不动地站在浅滩上守候,这时又有一条小水蛇出现在水面上,它那潜望镜般的头不停地左右转动。
莱尼突然从树林中出现,他像熊一样静悄悄地走来。鹭鸶张开翅膀扇了几下,把身体拖出水面,朝河下游飞去了。那条小水蛇安全地游进了潭边的芦苇丛中。
莱尼静静地走到水潭边,跪在地上,嘴唇轻轻触到水面喝起水来。一只小鸟跳过他身后的枯树叶,他猛然抬起头,眼睛和耳朵同时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紧张地注视倾听,直到他发现那只小鸟才又低下头去喝水。
他喝完水在岸边坐下,身子的一侧冲着水潭,这样他就能看见那条荒僻小路的人口处。他用手臂环抱膝头,脸颊靠在膝头上。
阳光继续从山谷往上移动,当峡谷里一片昏暗时,山顶就显得更加明亮。
几个月过去了。派仑又因为要付租金而烦恼起来。随着时间的转移,他越来越烦恼,简直受不了了。最后他走投无路,只好去给秦奇洗枪乌贼,一天挣两块钱。到了晚上,他把红手帕系在脖子上,戴上他父亲的那顶令人肃然起敬的礼帽,准备爬上山去把欠款两元付给丹尼。
但是他在途中却买了两加仑葡萄酒。“这样要好一些,”他心里想。“如果我付给他现金,并不能表示我对朋友的热情。现在我送他一点礼物。我要告诉他两加仑酒花了我五块钱。”这话说得很笨,派仑自己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这样自己骗自己。在蒙特雷还有谁比丹尼更熟悉葡萄酒的价格呢?!
一路上派仑快快活活地走着。他已经下定决心,心里很沉着踏实,昂首阔步地向丹尼的房子走去。他两只脚走得不快,但很沉着,朝着特定方向前进。他两腋下各夹着一个纸袋,每只袋里盛着一加仑一瓶的葡萄酒。
这时西方发紫,正是薄暮时分,一天过去了。充满了欢乐和笑语的夜晚还没有开始。松树映着天空黑黝黝的,地上所有事物都暗得看不清楚,但是天空却亮得令人沮丧。海鸥在蒙特雷的鱼罐头工厂待了一天后,懒洋洋地飞回大海中岩石上的窝。
派仑是个爱美的人,也是个神秘主义者。他抬起脸来看着天空,灵魂就飞出他的躯壳而走进了太阳余晖之中。那个善施计谋、好勇斗狠、使酒骂座的派仑并不十全十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前走着;但是向往未来而兴高采烈的派仑却向海鸥走去,它们正在那儿扇动翅膀戏水游泳。派仑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的思想并没有受到自私自利和贪婪的玷污。
他心里想:“我们在天的主晚上显灵。鸟儿飞过我主的前额。亲爱的鸟儿,亲爱的海鸥,我是多么喜欢你们呀。你们慢慢展翅飞翔,抚摸着我的心,就像一个温存的主人抚摸着一只酣睡的狗吃得饱饱的肚子,就像基督用手抚摸着小孩子的头。亲爱的小鸟儿,带着我这颗坦荡的心飞向“极端悲痛的夫人”。最后他说出了他听熟悉的最可爱的话:"Ave Maria, gratia plena……”
坏派仑的脚停止移动。事实上坏派仑暂时不复存在。(你听见没有,记载世间万事的天使!)这时派仑的灵魂最纯洁,他过去没有过,现在也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纯洁的灵魂。派仑那不听使唤的两条腿独自站在黑暗中,盖尔维兹的那条性情恶劣的叭喇狗走上来嗅了一阵就走开了,它并没有咬派仑的腿。
洗净了的得救的灵魂加倍处于危险之中,因为世上所有事物都在对灵魂图谋不轨。圣奥古斯丁说得好:“连我膝盖下的草也在叫喊,使我不能专心致志地祈祷。”
派仑的灵魂甚至抵御不住一些回忆,比如说,他看鸟儿的时候,却不禁回忆起帕斯塔诺太太有时用海鸥肉馅做玉米面蒸包,有时记忆使他饥饿,而饥饿把他的灵魂甩到九霄云外。派仑继续前进,再一次成为善与恶的巧妙的混合体。盖尔维兹的那头凶恶的叭喇狗转过身来嘷叫了几声,就夹着尾巴跑了,当然它很懊恼,因为它放过了在派仑腿上咬一口这样的上好机会。
派仑抬了抬胳膊借以减轻酒瓶重负。
许多部历史都证实,并有所记载,说能做最大的好事的人也能干出最坏的事来,这是事实。还有什么人会比没落的牧师更来得不虔诚呢?有谁会比一个最近还是处女的女人更来得淫荡呢?不过,这也许只是表面现象。
派仑刚从天上归来,尽管他自己不知道,对于阵阵寒风,对于在夜晚里他的周围充斥的种种邪恶影响都异常容易接受。他的两脚确乎仍然在朝着丹尼的房子移动,但是他的脚上既没有一点主意也没有什么信心。它们在等待着,只要有一点点信号,它们就会向后转。派仑已经在想,喝上两加仑葡萄酒能酩酊大醉到什么程度,而他想得更多的是他能酒醉多长时间。
天色黑了下来。看不清泥土路,也看不清路旁的沟渠。这时派仑的思想感情就像一根羽毛一样地不稳定,慷慨一些呢还是自私一些,他拿不定主意,也就在这时帕布洛·桑切斯恰好就坐在路边的沟渠里,想弄一根烟抽,一玻璃杯酒喝,—不过,从这件事情上也并无法得出什么道德上的结论。
呵,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在祈祷,他们在通向上帝宝座的道路上不是必须要互相厮打,互相残杀吗?
帕布洛先听到脚步声,接着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形,最后才认出是派仑。“哎,朋友,”他热情地叫道。“你背的那一捆是什么呀?”
派仑突然停住了脚步,面前是路边的一条沟。“我还以为你在坐牢呢,”他严厉地说。“听说为了一只鹅你被关起来了。”
“是这样,派仑,”帕布洛诙谐地说。“但是我并没有受到很好的接待。审判官说判刑对我没有什么用处,警察说我吃的比三个人的定量还多。因此,”他自豪地说,“我现在获准假释在外。”
派仑这样就用不着自私自利了。真的,他没有把酒带到丹尼的房子,而是马上约帕布洛到他租下来的房子里去分享一杯酒。如果人生大路分成两条慷慨的小道,而你只能走一条小道,谁又能判断走哪一条小道好呢?
如果他是一位英雄,那么这个波塔吉人在陆军一定过的是悲惨生活。这位叫作大乔的波塔吉人曾在蒙特雷监狱受过相当不错的训练,这个事实不但使他免于遭受爱国主义遇到挫折的痛苦,而且巩固了他的信念,就是说,既然一个人在一昼夜中夜晚睡觉,白天醒着是恰当的,那么一个人在一生的岁月中,一半时间蹲监狱一半时间在监狱以外过活也应该说是恰当的。战争期间,乔·波塔吉坐监狱的时间就比在监狱以外过的时间多得多。作为普通老百姓,一个人是由于他的所作所为而受到惩罚;但是陆军法规对此却补充了一条新原则—个人受到惩罚正因为他没有做什么事。关于这一点,大乔·波塔吉却一直没有弄清楚。他没有把步枪擦干净;他没有剃胡子;有一两次放假,他没有按时归队。乔·波塔吉除了犯过些过失以外,还喜欢在受到申斥的时候,和和气气地提出声辩。
那时候他有一半时间在蹲监狱;在陆军服役两年,他却坐了十八个月的牢。他对陆军监狱的生活深感不满。他在蒙特雷监狱中习惯于悠闲地跟伙伴们一起生活。在军队里,他只有工作。他在蒙特雷只犯了一种罪,即酗酒妨害治安。他在军队里受到的指控却使他大惑不解,这在他的心里造成的创伤也许是永久的。
战争结束后,所有军队士兵都被遣散了,大乔却还要服刑六个月。他的罪行是:“值班时酒醉。以火油桶撞击中士。拒绝承认其身份(他不记得了,所以他否认一切)。偷窃两加仑煮熟的蚕豆,并偷骑少校的马擅离职守。”
如果不是停战协定已经签署,也许大乔早就被枪毙了。别的退伍军人回到家尽情享受胜利的欢乐以后好久,他才回到了蒙特雷家里。
大乔跳下火车的时候身穿紧身短上衣、蓝哔叽裤,外罩军大衣。
除了禁酒,城市并没有多大变化,而禁酒也并没有使托瑞利酒店发生变化。大乔用大衣换了一加仑葡萄酒,就出去找他的朋友去了。
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找到真正的朋友,但是在蒙特雷他发现贪婪无厌、心术恶毒的坏蛋、拉皮条的家伙颇不乏人,他们随时都在诱使人们落进陷阱。乔并不是一个十分有道德的人,对于充当陷阱的酒店大厅并没有什么反感,他倒是喜欢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他的酒喝光了,而他又没有钱;于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坏蛋就想把他赶出大厅,而他却不肯走。他在那里很舒服嘛。
当他们要使用暴力赶他出去的时候,大乔义愤填膺,把所有的家具和窗户都打碎了,把一些衣不蔽体尖声叫嚷的女子赶出了酒店,躲在黑暗之中;接着,他又点火烧房,这是他临时想起来的,并非蓄谋已久。引诱大乔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他对引诱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的。
一位警察亲手擒住了他。这位波塔吉人高兴地笑了。他又回家了。
经过一场简短的、没有陪审团出席的审判,大乔被判处徒刑三十天。他舒舒服服地睡在皮吊床上,服刑期的十分之一时间他都睡得很熟。
这位波塔吉人喜欢蒙特雷监狱。在这地方可以遇见许多人。如果他住的时间很长,在服刑期间他所有的朋友都会进监狱或者从监狱中放出来。时间过得很快。他必须离开的时候,他有点伤心,但是他知道想再进来很容易,因此他的痛苦也就减轻了。
他倒是还想回到酒店的大厅里去,但是他没有钱也没有酒。他走遍大街小巷去寻找他的朋友派仑、丹尼和帕布洛,但是找不到他们。警官说,警察局的记录上不见他们的姓名已经很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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