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多半生,享受过荣华富贵,鼓起过美好理想,坚持过不断改造,饱
受过牢狱之苦,经受过各种荣誉,尝试过寂寥之忧。可以说大起大落、大喜
大悲,竞在这短暂的生涯中一一亲历,有时回眸怅望,真有“常恨此身非我
有”的感慨。步入老境,很想写点回忆的文字,但几次动笔,几次辍笔,原
因何在?写下来怎么样,不写下来又怎么样,实在拿不准主意。
写下来怎么样?我的坎坷经历,说穿了也无非是同时代同龄人的遭遇,
不排除一帆风顺,左右逢源,日子越过越好,心境越来越舒畅的同辈,但和
我一样遭遇的,却比比皆是,且不说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国家主席横死,
元帅勋将骤亡,专家学者蒙冤,革命干部受苦,哪一个都比我功高,哪一个
都比我才大,然而哪一个都比我活得更累,完得更惨。只说和我在所谓的“
文化大革命”中一同关押几达半年的长安画派骁将石鲁大师,他那横溢的才
华、峻整的骨气、飘逸的风度、洁亮的品格,是我不能比拟于万一的,但他
受的苦,就比我多得多,虽然他也目睹“四人帮”的垮台、荒唐时代的结束
,却身患重病,精神崩溃以至于先我而去,不说是中国的损失,至少也是中
国文艺界的一大损失。而我至今还苟活着,还能说三道四、舞文弄墨,不待
人说,光内心的不安就会困扰我整个的有生之年。这样一想,写我的经历有
什么意义呢?
不写下来又怎么样?这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尽管就个人来讲
,可以“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但一部人类历史,也正是靠这许
多“须臾”的人生组合而成。过去把历史当成帝王将相的谱牒、朝代兴衰的
实录,自然是过于片面。但把历史仅仅看作是阶级斗争的消长、思想观念的
对立,也不免陷于机械和简单,还是马克思、恩格斯他们说得好:“历史并
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的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
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神圣家族》)因此一个生活在一定时
代的人,他的悲欢离合、困惑彷徨、耻辱梦想,构成丰富的历史内容,他们
不知道“何所见而来,何所闻而去”,然而又被命运、机遇条件牵制,无序
的事实和有序的追求,纠缠在一起,衍成了无穷无尽的历史生活画面。这才
是真正的历史意蕴,才是真正的历史生态,不论你雄才大略,不论你渺小微
末,都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都是历史浩瀚曲折过程的一个
因子。个人的遭遇,虽然常常失于琐屑,但却是历史的组成部分,尤其生活
在时代转轨和社会剧变的时期,把个人的经历写下来,也会使后来者看到更
真实的历史本生形态,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要懂得历史的本来面目,最好是
去读野史,因为它没有多少峨冠博带的粉饰。其实,尊为万世师表的孔子,
也说过“礼失而求诸野”,虽然是讲失去的既定秩序应该在庶民中去找寻,
但一部人类史也总是在无序与有序中间纠缠。就我自己而言,从解放初期的
一个毛头小伙子,到青年和中年全在各种运动中沉浮,思想改造之严峻、批
判斗争的酷烈,以至于沉重的劳动负担、孤独的铁窗生涯,可以说是艰苦备
尝,却又侥幸生存了下来,看到改革、开放的时代,获得了一定的荣誉,既
有新生的欢欣,也有自悔的内疚,至少我也曾力图证明自己的“左”,说过
违心的话,写过违心的文,更不用说在“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连
篇累牍的自我检讨,显露了我内心深处求生保命的脆弱本能。如果能如实写
下来,夸张一点讲,也未尝不可以从历史中看到我,从我看到历史,虽然不
无扭曲但那确确实实是历史,不写也实在可惜,大约也只有这样写,才是真
人格、真文字,至少是没有虚度此生。这样说来,似乎“应该写”的成分又
占有了上风。
就是这样“写与不写”的心态,困扰着我,缠绕着我,使我欲写又止,
欲止又写,陷入一种颇为尴尬的境地。于是,常常在写别人时,塞进一点写
个人的“私货”;在写自己时,又侈谈一点别人的“劳作”。此无它,仍然
是自己那种猥琐的脆弱心理在作祟。又于是,便有不少散文、杂文、随笔之
类文体的选择,有别于过去那些堂而皇之的理论研究和文学评论文章,在同
行和挚友们看来,似乎已脱去了当年那种锐气;在年轻的朋友们看来,似乎
又少了一点新进的朝气,但我自己仍然自信,这一次才真正写出了自己的真
面目,尽管是一鳞半爪,尽管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尽管是“话到嘴边留
三分”,如果理解到我这多半生的遭遇,我想无论是同辈还是晚辈,都能给
我一点宽容、一些理解。至少这些文字中显示的是一个真正的我,一个生活
在真实的历史时代的我,唯一不满意的是,这些文章里只是零零碎碎的我。
有没有可能,写出一个完整的我,那就要看历史发展有没有这个条件,更主
要的则是,我能活多久,能执笔为文有多久,鼓起的勇气有多大。
清人黄仲则有句:“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能有看星如
月的胸襟,令人赞叹;然而有看星如月的闲情,在当前扰攘的时代中,则是
可遇而不可求的了。凝目往事,真是“回首向来萧瑟处”,以此自慰,也以
此慰人。在历史中沉浮,随历史而前进,喜也罢、悲也罢、怨也罢、恨也罢
,萧萧瑟瑟如此而已,这就是历史。P364-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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