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眉写自蓬花
在花莲盐寮海边,有一种石头是白色的,温润含光,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它还给人一种纯净的光明的感觉。把灯打开,它的美就碰然一响,抚慰人的眼目。把它泡在水里,透明纯粹一如琉璃,不像是人间之石。
听孟东篱谈到这样的石头,我们在夜晚就去到了盐寮海边,在去的路上他说:“这种石头被日本人搜购了很多,现在可能找不到了。”等我们到了盐寮,他一一敲开邻居的大门,虽然在夜里九点,海滨乡间的居民都已经就寝了。听我们说明来意,孟东篱的第一个邻居把家里珍藏的水晶石用双手捧着出来说: “只有这些了。”
数一数,他的手里只有八颗石头。
幸好找到第二个邻居,她用布袋提出一袋来,放在磅秤上说: “十公斤,就这么多了。”
然后她把水晶石倒在铺了花布的地板上,哗啦一声,一地的琉璃,我们的惊叹比石头滚地的声音还要哗然。
我一向非常喜欢石头,捡过的石头少说也有数千颗,不过,这水晶石使我有一种低回喟叹的感受,在雄山大水的花莲竟然孕育出这许多透明浑圆、没有缺憾的石子,真是令人感动的呀!
妇人说,从前的海边到处都是这种石头,一天可以捡好几公斤,现在在海边走了一天,只能拾到一两粒,它变得如此稀有,是不可思议的。
疑似水晶的石头原不产在海里,它是花莲深山的蕴藏,在某一个世代,山地崩裂,石块滚落海岸,海浪不断的磨洗、侵蚀、冲刷,使其成为圆而晶明的面目。
疑似水晶的石头比水晶更美,因为它有天然的朴素的风格,它没有凿痕,是钟灵毓秀的孕生,又受过海浪永不休止的试炼。
疑似水晶的石头使人想起白莲花,白莲花是穿过了污泥染着的试探,把至美至香至纯净的花朵高高标起到水面;水晶石是滚过了高高的山顶、深深的海底,把至圆至白至坚固的质地轻轻地滑到了海滨。
天地间可惊赞的事物不少,水晶石与白莲花都是;人世里可仰望的人也不少,居住在花莲的证严法师就是。
第一次见到证严法师,就有一种沉静透明如琉璃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必言语就能给人一种力量,那种力量虽然难以形容,却不难感受。证严法师的力量来自于她的慈悲,还有她的澄澈,佛经里说慈悲是一种“力”,清净也是一种“力”,证严法师是语默动静都展现着这种非凡的力量。
她的身形极瘦弱,听说身体向来就不好;她说话很慢很慢、声音清细,听说她每天应机说法、不得睡眠,嘴里竟生了痤疮;她走路很从容、轻巧,一点声音也无,但给人感觉每一步都有沉重的背负与承担。她吃饭吃得很少,可是碗里盘里不会留下一点渣,她的生活就像那样子一丝不苟。
有人问她: “师父天天济贫扶病,每天看到人间这么多悲惨事相,心里除了悲悯,情绪会不会被牵动,觉不觉得苦?”
她说: “这就像爬山的人一样,山路险峻、流血流汗,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对不想爬山的人,拉他去爬山,走两步就叫苦连天了。看别人受苦,恨不能自己来代他们受,受苦的人能得到援助,是最令我欣慰的事。”
我想,这就是她的精神所在了。我来记记两次访问证严师父,我随手记下的语录吧:
“这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可奈何的时候,所以不要太理直气壮,要理直气和,做大事的人有时不免要求人,但更要自己的尊严。”
“未来的是妄想,过去的是杂念,要保护此时此刻的爱心,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要小看自己,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人心乱,佛法就乱,所以要弘扬佛法,人心要定,求法的心要坚强。”
“医生在病人的眼里就是活佛,护士就是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所以慈济是大菩萨修行的道场。”
“这世界总有比我们悲惨的人,能为别人服务比被服务的人有福。”
“现代世界,名医很多,良医难求,我们希望来创造良医,用宗教精神启发良知,以医疗技术来开发良能,这就能创造良医。”
棋子在我们家养伤,我们同年,很快地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不敢回家,一提到他父亲就全身打哆嗦。棋子很勤快,在我家烧饭、洗衣、扫地、抹椅,并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但是我也听过爸妈私下对话,要把棋子送回家去,因为“他总是人家的儿子,我们不能担付他一辈子的”。
棋子也隐约知道这个事实,有一次,竟跪下来求爸爸:
“阿伯,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我回家。”
爸爸抚着他的肩头说:
“憨囝仔,虎毒不食子,只要不犯错,旺火不会对你怎样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
初冬的一个夜晚,旺火来了,他新剃着油光的西装头,脸上的青胡渣刮得千干净净,穿着一件雪一样的白衬衫,看起来十分滑稽。他语调低软地求爸爸让他带儿子回去,并且拍着雪白的胸膛说以后再也不打棋子。
棋子畏缩地哭得很伤心,旺火牵着他步出我们的家门时,他一直用哀怨的眼神回望着我们。
天气凉了,一道冷风从门缝中吹袭进来。
爸爸关门牵我返屋时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并没有因为返家而改变,他暴戾的父亲仍然像火一样猛烈炙烧他的心灵与肉体,棋子更沉默无语了,就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终日不发一言。
才六岁,旺火便把他带到妓院去扫地抹椅、端脸盆水了。
偷闲的时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们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感。我有许多玩具棋子很喜欢,简直爱不忍释;可是我要送他时,他的脸上又流出恐惧的神色,他说: “我阿爸知道我跑到你家,会活活打死我。”那么一个小小的棋子,却背着生命沉重的包袱,仿佛是一个走过沧桑的大人了。
偶尔棋子也会对我谈起妓院的种种,那些事故对于才六岁的我,恰如是天的远方。那是一个颓落委靡的地方,许多人躲在暗处生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棋子看到那些妓女们会想起他歹命的母亲,因为街坊中一直传言着,棋子的母亲是被他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诉说起: “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当我们一起想起那位苍白瘦小的妇人,常常无言以对,把玩耍的好兴致全部赶走了。
有时候我偷偷背着父母,和棋子到妓院中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构筑起来的女人,她们排列着坐在竹帘后边,一个个呆滞而面无表情,新来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开帘子走进来时,妓女们的脸上即刻像盛开的塑胶花一样笑了起来,那种瞬即变化的表情,令我暗暗惊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妓院的竹帘子上画了两只色彩斑璨的鸳鸯,郎客一进来,那一对鸳鸯支离破碎地荡开,发出西西沙沙的声音,要很久以后它才平静下来,一会儿又被惊飞。我常终日坐在妓院内的小圆椅上看那对分分合合的鸳鸯——也就在那样幼小的年岁里我已惊醒到,妓院的女子也许就像竹帘上荡来荡去苦命的鸳鸯呀!
七岁的时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让他去上学,连一学期四十元的学费都要挣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终于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级,他早上上学,下午和晚上仍到妓院去帮忙,上学非但没有使他快乐,反而让他堕进生命最苦难的深渊。旺火给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气,便是祖宗十代的咒骂:
“我干你老母,我们张家祖公仔十八代没有一个读书,你祖公烧好香,今天你读书了,有板了,像一只蟾蜍整日窝蹲着,什么事也不干,吃饭、读书,读我一个烂鸟!”
棋子这时要用一块一块柴火烧妓女户全户的热水,端去让一群人清洗肮脏丑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满身烟灰,像是刚自地底最深层爬出来的矿工,连妓女们也说,眉头深结的棋子顶像他已亡故的母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子与我都疯也似地爱上下棋,每当妓女户收工,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时候,我们便找到较隐蔽的地方偷偷厮杀半天,往往正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飞奔回去,留下一盘残局。
我们玩着一种叫做“暗棋”的游戏,就是把棋子全部倒盖,一个个翻印,然后按着翻开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开不能知道全盘的结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长大后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则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初,任谁也料不到真正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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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苦,故我在
人人都知道笛卡尔(ReneDescaes)的名句: “我思,故我在。”(I think,therefore I am.)
却很少人知道,笛卡尔曾说过一句感受更深刻的话:“我苦,故我在。”(I suffer,therefore I am.)
讲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当时不过是个三十岁的青年,尚未经历深刻的人生考验,而是在梦中得句,梦里忽然得到石破天惊的一句,他回忆起那感人的片刻时说:
“一种突如其来的光华透体而过,照彻我的身心。那一天,我在梦中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仿佛真理之神从天而降,对我发出了震聋启聩的吼声。”
他突然想通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觉醒时浮现于脑海的思想,为什么会在梦里重现?
假如梦境是虚妄的,作梦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不思不想的人,算不算存在呢?
不会怀疑“谁是我、什么是我”的人,又算不算存在呢?
怀疑的本身,就证实了怀疑者的存在,否则,怀疑又从何而来呢?
清醒之后,他把这些困惑想了一遍,做了一个结论: “我思,故我在!”
他确立了在“存在”的意义里,思想比肉体更能彰显存在的价值。 “我思”是“我怀疑”, “故我
在”是“所以我得到真理”。
“我就是怀疑的主体。
我就是能够思想的事物或心智。
我可以怀疑我的躯体和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不是真实的存在着,但是我不能否定怀疑的主体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
由此可知,我是一种能思能虑的事物。
这种事物不一定要有物质和方位才能生存。
这个事物就是我,我就是灵魂。
灵魂和躯体不同,没有灵魂,我就不能成为我,更谈不上怀疑和思虑了。
我的躯体不存在了,灵魂却依然故我,长驻久存。”
笛卡尔描绘出人类共同的形象——在一个机械式呆板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片刻忧伤,淹没永恒的思想
笛卡尔终生未婚,却和情人生了一个女儿佛兰辛妮。
他非常钟爱女儿,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女儿更值得珍视,他正计划把女儿带到文明的巴黎教养之际,爱女却突然得了不治之症夭折了。
笛卡尔痛不欲生,感觉到“片刻的忧伤,几乎淹没了永恒的思想”,在极端的痛苦中,他回到了思想的堡垒,他再度证实了存在,使自己对生命的“怀疑论”更为确立。
他说: “我苦,故我在。”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选择逃避与遗忘,哲学家却更深刻地体会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