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地理学的回顾与前瞻
我从事地理学教学、研究工作从1941年算起迄今已经半个世纪多一点了
。说来也荒唐,人们要问我地理的内容是什么,主要的研究对象是什么,社
会上为什么需要地理学,并且为什么似乎比许多科学还更早在历史上出现,
我并不能思想明晰、理直气壮地回答。坦白地说,学地理并非我的初衷。在
高中时我就想将来学物理,上大学以后,一年级时遇到普通物理课,学习成
绩还并不太坏,但是到了二年级学习中级物理,我突然明白我不善于抽象思
维,学物理、数学不会有广大前途。因为还不肯离开理科,就选择了数、理
、化、生、地序列的地学系。那时我们大学里,地质、地理、气象是合成一
个系的。而我到了三、四年级,主修又选了地理专业,因为我觉得地理学描
述性比较强,而我自己自封地认为我这方面还有一点长处,所以做这样的选
择。和我中学同班的同学中志愿将来学物理的很多,当然很多人后来并没有
读物理系。其中有一位我至好的朋友,他转为读气象。他是中国近代气象学
(该行的人更愿意用大气物理一词,那样把气象学也就包括进去了)的奠基人
之一。我常想,他要是如愿以偿地人了物理系,后来的成就不会这么大。
我在地理组毕业后,对于地理学到底特色是什么仍然不太理解。专业课
程有自然地理、经济地理、人文地理和中国、外国的区域地理课。课与课的
关系是松散的,没有哪个课是哪个课的基础问题。同一门课的内容前后互相
依赖也不清楚。区域地理课只是资料堆砌,讲区域各要素之间的相互依赖关
系远远不够。我同时上地质组的地貌学课,那时称为地文学。地貌学内容在
地理组的自然地理课中也有,并且是主要一部分,但它还是太简略,远不如
地质组的地文学内容丰富。自那时起,我就想以后我要在地貌学方面多下工
夫,对地理学的其他部门不感兴趣。虽然我毕业以后留校任教,担任的教学
就是区域地理讲授,我也只能堆砌一些资料。
1948~1951年间,我有幸考取那时国民党政府主持的公费留学考试,考
取了中法交换生的地理学名额。中国学生去法国由法国政府提供学费、生活
费,法国学生来中国由中国政府提供学费、生活费。我先学一年法文,然后
去巴黎大学听课。法国的传统,地理学放在文学院。我去那里听Cholley教
授的地貌学课。他口才很好,主要理论也是Davis的侵蚀轮回学说。同时我
在巴黎大学理学院看到有一个“自然地理与动力地质实验室”,那里有两位
主讲教授,都是专长沉积学的,有一位讲师和实验人员。两位教授是:Prof
.Lutau和Prof.Boureart,讲师是Andre Cailleux,实验员有Can—dilleau
,Mademoiselle Dupplaix.,后者管重矿分析。我对比这个实验室,也可以
说是教研室,和文学院的地理系,觉得前者更符合我的学习理想。好在我虽
考取中法交换生的地理名额,并不限制我非去地理系不可。我去Laboratoir
e de Ge0graphie Physique et de Ge0logie Dynamique申请在那里听课,
并作一篇相当于硕士的小论文:这在法国称为Dipl6me
d’etudessuperieures。我的公费只规定为两年,要读博士学位至少三四年
工夫,并且要求论文有几百页的分量。那时巴黎大学博士学位还分国家博士
和大学博士;国家博士更难些。我那时和许多留法同学一样,都急于回国报
效,所以更不想读博士。上述自然地理与动力地质教研室的Bourcart教授同
意接受我为上述学位的候选人,但他委托Cailleux(喀约)做我的论文实际指
导人。那时喀约虽为讲师,已有许多学术著作,他在研究地貌作用在沉积物
留下的信息方面很有心得。他教我怎样从沉积的构造、分选、矿物组成、颗
粒形态(如砾石磨圆度、砾石的扁平度)、砂粒表面特征等等来恢复当时沉积
物所经历的动力过程。圆麻、表面像磨玻璃的石英砂粒是风的作用的肯定证
据。我回国以后在我的教学中也就大为宣传喀约的研究方法和学说。在他的
指导下,我以法国罗瓦河下游的新生代松散沉积与古地理为题于1951年通过
了硕士论文。当年年底我就回国了。那时中国刚经过一个翻天覆地的革命,
我以极兴奋的心情回到我的母校——清华大学地学系地理组工作。我不再讲
授区域地理,而开始教地貌学。1952年秋我来到院系调整后的北京大学地质
地理系任教,继续教地貌学。
我在法国的时候发现欧洲的地貌学课多半在地理系讲授,地理系多半有
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包括经济地理)两大部分。少数欧洲的地理系只设自然
地理部分。回国以后我发现,因为受到政治上极左思潮的影响。国内本来就
不兴旺的地理学人文部分更受到许多清规戒律的束缚,许多人文地理方面的
课程开不出来,或者课程内容(包括资料与观点)受到限制。自然地理许多课
程内容与相关学科如气象学、气候学、水文学、土壤学等不免重复,那些课
程的教学内容怎样才能有特色,科研如何做出成绩都成问题。而地貌学在地
理系课程中可以说“一枝独秀”,1956年学习苏联的榜样,在北京大学地质
地理系还建立了地貌学与第四纪地质学专业。1958年我们请来苏联专家指导
,一时国内许多地理系,甚至有的地质系都派教师来我专业学习。50年代我
们参加了许多重点科研项目,如黄土高原土壤侵蚀的研究,从地貌学角度对
三峡坝址的地区稳定性问题进行论证。50~60年代我们专业培养了几百名学
生,他们的大多数或成为地貌学与第四纪地质学某一方面贡献卓著的专家,
或为某一方面重点建设的负责人。截至“文化大革命”,我们专业的事业和
我个人的境遇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我满足于此,对地貌学如何发展,尤其对
地理学如何发展想得不多。
无庸讳言,改革开放以来,地理学,尤其是地貌学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招生来源不旺,毕业后的出路用他们的专业训练来衡量,不尽理想。为扭
转逆境,系名作了更改,改为城市与环境学系。人类环境总的来说,就是地
理环境。觉得地理一词在社会上“臭”了,遂代之以环境,前边冠以城市就
更吸引人。走市场经济的路就得讲市场效用,权宜之计就不能考虑名称是否
全面。
地理学面遇的危机使我郑重思考什么是地理学,它的任务是什么的问题
。我觉得人生不免有权宜之计,但不能满足于权宜而不顾长远的利益。我承
认有的学科比较先进,有的比较落后。对待理论上、方法上、应用的前途比
较落后的学科不能取消、“砸烂”了事。只要某一学科经过长时间的考验,
觉得社会还是需要它的,虽然有缺陷,也应当积极地去充实它、改造它。地
理学简言之,就是研究人的社会活动和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的学科。因为有
兼跨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特色,所以它虽然不够精确,别的学科不能代替
它。定性描述是地理学常用的方法,这不能说是它的落后处。尤其现在有了
遥感和多种摄取现象的先进技术,地理学已经可以很精确地描述了。
地理学作为中、小学的课程也是兼有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两方面的内容
的。它是一个公民必备的常识,在一个人今后的生活与工作中都离不了这些
常识。它和数理化的中学课程相比,显得浅显易懂,因而有通俗、肤浅之讥
。就是大学的地理课程内容,在理论和方法两方面也还有欠精确。这和它的
研究对象的性质有关。因为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很多难以用数值表示,难以用
实验来重演。我们不能因为地理学存在着落后的方面就取消它,也不能甘于
它落后面的存在而不努力去改进它。事实上,由于有关的科学、技术的进步
,地理学的充实和提高,已经显露端倪。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当今地理学面
遇危机之际,我们正可以应用这句格言。
前边说过,我过去很长时间仅满足于地貌学的活动。近来,我从地貌学
想到整个地理学,有以下几点认识:地理学的特色在于它跨社会科学与自然
科学,所以地理学专门人才的训练需要非常广博的基础,懂得一些人文地理
,还须学习一些自然地理,除数、理、化的一般科学基础外,还需要掌握对
于地理学特别有用的技术、方法、卫星影像、航空照片判读、素描与地图编
绘等。由于时间不够,两方面的地理课只能习其梗概,主要习其原理,知识
细节只能有待于研究生阶段或在工作岗位上自学。为了使学生能有个主修方
向,在他们三四年级之际可以让他们选修地理各专业之一的专门课。这种课
程必须精选,不能像过去本科就分专业时那样,各专业对别的专业有排他性
,把本专业所能想到的专门课程都抖弄出来,甚至巧立名目以多取胜。地理
学还有一个特殊性,就是它是区域科学。在某些部门地理学的某些方面,也
许有些原理性的成就,但是地理学的特殊贡献在于它的区域研究成果,应用
价值也主要在此。多年来区域地理课时兴时衰。兴盛的时候多半是社会上有
区域研究任务的时候。社会上不时兴了,区域地理课程便被批判为一堆资料
的堆砌,何必由教员来罗里罗嗦地向学生念经式地灌输。理想的区域地理研
究在于它能揭露各个地理要素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并能说明这些联
系和作用的时空变化。这不是仅罗列资料所能解决。讲好这种课必须教员本
人对某个区域有深入研究和体会,能掌握区域研究的一般方法和原则。把这
些讲给学生,指导他做一个小区域研究的总结,这门课必然获得成功。
教改大势所趋是取消本科学生学习以分专业为主的制度。我想大家都有
同样的问题,就是地理学的各个部门、各个研究方向如何发展,如何培养后
备军。答案只有一个,靠从研究生中培养。在各专业的研究生培养中,教学
与科研融为一体,并且教学相长,教师与学生是互相依赖的。尤其现在由于
改革开放,学术界也在更新换代。对于各专业的基本原理、方法,有经验的
教师虽然纯熟掌握,但对于国际前沿的新技术、新方法就可能一时跟不上。
这就主要靠研究生等年轻一代来主攻。
对于各专业如何跟上国际前沿的潮流,我只对地貌学有些想法。这些想
法由来已久,限于自己的能力和环境条件,始终未能实行。简言之,地貌学
要现代化,要科学化,要使它能服务于生产,就必须大大加强地貌现代过程
的研究。影响一个地点的、哪怕是一种地貌过程,如流水的因素是太复杂了
,并且瞬息而变。要想定量地叙述这一过程,不但方程式难以列的出来,就
是列出方程,在过去也难以求解。现在有了高速的计算机,计算的问题是可
以解决的。存在的问题是你怎样确定影响—个地貌过程,或多种综合过程的
因素及它们的相互关系和各自比重。地貌学研究工作的第一步还是要定性地
列出影响一个地貌过程的各种因素。也还需要根据各种遗留的讯息演绎推想
地貌过程的历史演变。根据历史和现状外推将来的变化也是地貌学的重要任
务。在应用方面,地貌学者特别应注意地貌过程与人类生产活动的相互关系
。基于以上考虑,我觉得以后研究生的指导不应当限于一个导师,而应当组
织一个导师组,联合指导,使研究生多方面接受新的理论和方法。当然总负
责的导师只能是一个人,最后才能集中和统一。
王乃樑先生作于1994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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