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校长岳评对丈夫满各苗说:“看了今儿报纸吗?”
满各苗一边刷碗一边说:“还没呢。”
岳评说:“好好看看,有一条消息我特感兴趣。”
满各苗说:“是不是拉登男扮女装?我知道你最关心拉登。”
岳评说:“那是。拉登活着,就有好戏。要是他蔫了吧唧死了,这世界多没劲啊。不过,今天的事碍不着拉登。只和咱家有关系。”
满各苗在外是一家濒临倒闭的国营工厂的书记,大小也算个人物,但多年以来,家中渚事都是岳评拿主意,把他当成六年级男生对待。今天郑重其事征询他的意见,满各苗受宠若惊。飞快地把碗筷拾掇净,带上老花镜细细地看报纸。
岳校长每隔五分钟就催促一句:“看完了吗?”
“没。”满各苗不慌不忙。
“怎么还没看完呀?你不是都自学了个大本吗?这么慢!一年级似的!”校长忿忿。
“嫌我慢,你告诉我不就得了!老花镜度数太浅了,我看字重影。”满各苗说。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岳评说:“看完了?”
满各苗说:“完了。”
岳评说:“我猜你看了也是白看。我知道你猜不着。”
满各苗说:“不一定。”
岳评说:“说说看。”
满各苗正色道:“你看到了犄角什兄那条招人的广告。”
岳评的眼眶,一下被泪水浸满,说:“好老头,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我本想,你要是猜不出来,我就偷偷去。你猜出来了,我就光明正大地去,也省得跟你编谎。”
满各苗假装揉眼睛,其实址抹去稀薄的泪水,说:“老婆子,人家要得过癌的,可你没得过。”
岳评不服气地说:“没得过又怎么样?哪儿烂哪儿疼我都门儿清,蒙得过去。”
满各苗很担心地说:“要是人家搜身呢?”
岳评说:“一帮乌合之众,还会当场验明正身,扒光了看我肚皮上到底有没有一尺长的口子?”
满各苗说:“老婆子,听我一句劝。别去,,受罪啊。人家都是乳腺癌,就你不是……”
岳评的倔犟劲被挑了起来,说:“我就是要会会这帮乳腺癌,看她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怪物!”
满各苗拿出在快倒闭的厂子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耐心说:“老太婆,火葬场在八宝山,你我都到了玉泉路。凡事想开些。”
岳评说:“想不开。就是化成了灰,也想不开。这个程博士难道火眼金睛?就是穿了帮,大不了让我滚蛋,滚就滚。”
满各苗仰天长叹:“你是图什么呢?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岳评老泪纵横地说:“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我非得搞明白了这事不可。”
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素不相识。早来的人坐得比较分散,尽量拉开距离。后来的人只有插坐其中,加上椅子,九人挤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子。
褚强看了一下表,还有最后五分钟,还差成慕梅未到。
第一次聚会就可能有人迟到,不是值得愉快的事。但是,已比程远青预计的要好。他们是一些什么人?沉疴在身!
“嗨!大家好。马上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大家说,咱们怎么办?”程远青说。
“不等她,时候一到,咱们就开会。”女校长岳评抢先说。
一时静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组长该有一个挺响亮的开场白,没想到是从迟到开谈。有点滑稽,不伦不类的。
程远青看得分明,但她不理会,沉默。沉默内蕴压力,她既然提出了问题,岳评既然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大家就应该发表个人意见。
“等等吧。都不容易。”安疆老人说。本来以为她戎马一生,对准时准刻有非同小可的热爱。可是,不然。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等也行,不等也行。随便。”花岚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说。很长时间没抹新油,残存的红色剥脱着,露出垩白甲床,好像宫墙遗址。
“目前三种意见:一种是不等。这比较简单,到时间,我们就开始。一种是随大流。大流还没有形成,都持这种意见,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三种意见——等。这个‘等’,不是没完没了,有一个下限。等多久?三分钟?还是五分钟?”
说这话的是一个身穿西服套装的女士,短发齐耳扣住雪白脖颈,干练洒脱,绝无在座各位佝偻之态。她叫卜珍琪,是某国家机关副司长。对身份,她声明保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得了这种病。”她说。
卜珍琪此言一出,鹤立鸡群。鹿路撇嘴道:“一个人迟到,至于说那么严重吗?也不是国务院开会。”
程远青迅速扫视全场,应春草低着头,任杀任剐不开口的模样。程远青只得放她继续安静。周云若嘴唇翕动,默背英语单词。程远青把目光投向褚强。副组长你可要立功啊。
褚强拍马向前,清清嗓子说:“咱们对事不对人。我的意见是尽量早点出门,别迟到。非得迟到不可,就先给来个电话,道个歉……”
尽管所有参加小组的人,都明知会有一位男士在座,尽管褚强很明显的寸头(不是男歌手喜爱的马尾巴),性别色彩很鲜明的灰色细格子衬衣(不是红黄杂糅男女均可的中性服装),都使走进别墅的女人,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一位男性在场。他一开口讲话,众组员还有受惊之感。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走进门来。一袭湖蓝色的中式服装,细密的盘扣直到颀长颈部,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远行风姿绰约,近了打量,化疗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过度茂盛的头发是假的。
“大家好,我是成慕梅。堵车,第一次就迟到,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说着,鞠了一个长躬,袅袅婷婷坐下了。
吴妈不说什么了。吴妈是这里的下人,王惠明是这里的领导。王惠明之上还有更高的领导——如果在这个行业里,也可以用领导这个词的话。
王惠明是个孤儿。王惠明是被干妈抚养大的。王惠明非常佩服自己的干妈。王惠明佩服干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干妈和自己毫无关系。王惠明的父亲是一个修铁路的人,长得矮小猥琐。王惠明不佩服自己的父亲,也不佩服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她还恨他们。王惠明只爱戴午妈,干妈给了她一切。干妈完全有理由把她饿死病死包括意外伤亡,总之用任何一种原因,让她非常自然地消失,而谁都不会发现异常。但是,干妈没有。
王惠明的父亲和干妈是原配夫妻。他们生了四个儿子,这四个儿子的生日都在某个月份,相差不过一两天,每个中间相隔了两年。那时候,父亲在外面修铁路,每两年回来一次。儿子们是在相同的季节出生,这说明干妈是一个很有生殖力的女人。父亲总是在某个日子回到乡下的家。那个日子就是春节。
父亲在外修铁路的时候,是个不安分的男人。他没有英俊的仪表,可他握有在那个时代很珍贵的粮票和油票。当然,他还有工资,虽然不多,但诱惑铁路沿线贫苦的女人已然足够。不过,父亲保持着基本的判断能力,他认为钱要留给自己原配的女人和孩子,但从牙缝里抠出的东西,就有理由自由支配。这个道理,是很能站住脚的。一个人节俭了自己的食欲,去资助自己的性欲,可以得到理解。王惠明的生母是一个寡妇,一个身体很不好的寡妇。父亲勾引了这个寡妇,用的代价是一块腊肉和一碗胡麻油。铁路向前延伸,父亲把寡妇忘了。欢庆铁路全线修通的庆功会开完后,寡妇找到了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寡妇穿着宽大的棉袄,僻静处,寡妇从棉袄的怀中,托出王惠明并把王惠明还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在一刹那发生了某种错觉,以为那块腊肉又回来了,差点想说这肉你为什么不吃了,补补身体。当他看到了腊肉上的眼睛和嘴巴的时候,他的酒醒了三分之二。他说,这是什么?
寡妇说,女儿,你的。
父亲说,我没有……女儿。我……有了四个儿子。
寡妇说,你以前是没有……女儿,现在……有了。
父亲连连后退,说,我不要女儿。你赶快走吧。春节就要到了,我要回家看我的老婆和我的儿子。
寡妇说,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不愿带着女儿走。她好看着呢!寡妇说到这里,就微笑了起来。她怀抱中的小婴儿,也笑了起来。
父亲被这两副笑容吓坏了。他说,你要我怎么样?
寡妇说,带她回你家。
父亲说,你叫我怎么说?
寡妇说,你怎么说都可以。最不济,她就是一死。都一样。
寡妇说完,就把“腊肉”放下了。掩好她的衣襟,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听人说,她痨病吐血,一吐一碗,很快就死了。
父亲抱起了王惠明。当然父亲不会知道她以后叫王惠明,父亲管她叫小五。从父亲管她叫小五起,父亲就把她认下了。父亲对别人说,小五是他在雪堆里捡到的。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话,因为那时候沿着铁路,有很多私生子降生。
父亲是个懦弱老实的人。他很想扔掉小五,可是他不敢。他怕遭报应,因为小五身上有他的血脉,扔了小五,就等于把他自己的一个脚掌扔了(小五只有他脚掌长短)。小五要是被狼吃了(随着铁路开通,狼已经很少了,但谁也不敢说绝对没有),就等于自己的腿肚子(小五只有那么厚薄)进了狼的大肠。所以王惠明应该感谢迷信,要是父亲不迷信,王惠明就成了狼的一部分。
父亲把王惠明带回了工棚。工友们都说老王,你太傻。你就是想要个孩子,也该捡个小茶壶。
父亲说,我们家连我有五把茶壶了。我想要个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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