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来,八科里的那个钥匙板是铁做的,大约有一尺半长,四指宽,半指厚,像是汽车轮轴下面的减震钢板,上面用粗铁丝串了二十多把钥匙。虽说只有二十多把钥匙,比不上一般旅馆的钥匙板上那么多,摇出来的声音没有旅馆里的钥匙板那么动听,但由于这个钥匙形状像把砍刀,我就觉得拿在手里就像古代的武士掂把刀一样,肯定手感好,自我感觉也好,使用起来也就特别顺手。<br> 还有,我们那个班长的钥匙板摇起来时声音特别清脆,就像你买自行车时,用钥匙敲名牌自行车的大梁时的声音,叮叮当当带着钢音。<br> 由于经常听钥匙板响,搞得我对带着金属味的哗啦声特别敏感。一听到哗啦声我的神经就会猛一激灵,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但我并不像巴甫洛夫做条件反射实验时的那条狗那样,对铃声只会产生马上就要吃东西的条件反射,因为狗的那种条件反射应当是一种幸福的条件反射。我的就不同了,哗啦声给我形成的条件反射是凶吉难料的神经紧张感,因为它并不代表和意味着某一件单一的事情。也许它意味着很快就会给我个黑窝头,让我干瘪的肚子多多少少舒服舒服了。或是马上就能去厕所拉出肚子里的存货了,因为为着让号里的空气不至于臭得把人熏昏,我们犯人自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非拉稀者一律不得在尿池里大便。当然,也可能是马上就要给我们增加新同号了,或是要提审某一个犯人了。当然也许是我的脊梁骨或是别人的屁股蛋上已经挨了一钥匙板了。反正我们班长摇动这个钥匙板的内涵要丰富得多。但是,就这也比住国外的监狱好,就是骂你,也先能够听懂人家骂的是啥意思。<br> 在代表意义不同的钥匙板的各种各样的哗啦声中,大家最希望的是哗啦一声后的“×××,拿上所有的东西,出来!”那就意味着×××的灾难已经结束,马上就要自由了。可惜这种哗啦声很少响起,市局看守所二十多个号子里关了四百多个犯人,在我被关在那儿的一个月里这种哗啦声只响过一次,这让我们有滋有味地议论了好长时间,谁都梦想着什么时候能让那种哗啦声冲着自己也响一声。而让大家最怕的则是判刑前提人的哗啦声,特别是那些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前途不容乐观,提出去就可能脑袋上钻眼的犯人。胆小怕死点儿的,听到那种哗啦声,或许就能顺着裤角往外淌屎流尿起来。<br> 那天砸在我后腰上的哗啦声和铁门被关上的咣当声只相差了半秒多一点,足见掌管钥匙的那位班长平时训练有素。紧跟着我进屋而关上的铁门还使劲撞了一下我的屁股,让我往前趔趄了好几步才站住了脚。定下神来后,我看到这号子里只有一个人,像条死狗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处,似乎根本就没觉察到我的进来,这使我多少有点儿感到被冷落的遗憾。<br> <br> “如有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立即取缔,予以制裁。立即取缔,予以制裁……”绿豆眼嘴里嘟嘟嚷嚷念念有词,一只手按住老白脸的手腕,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细细的尼龙绳,一边说,“你们都是帝修反的走狗。他是一条政治走狗,你是一条刑事走狗。是狗就要打,把你们这些狗打光了世界才能安生。今天我就要打狗……”他手脚灵便地一只手就把尼龙绳的一头打了个活扣,往老白脸右手的中指上一套,往下一拉就拴紧了。然后从子弹袋里掏出了一颗子弹,把尼龙绳的那一头绑到子弹上,这样拉起来他就能用上劲,而且不勒他自己的手。他把子弹猛地往后一拽问,“这回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你是因为啥进来的呀?”<br> <br> 绿豆眼和钥匙板气冲牛斗。这可不能怪他们俩心眼小,因为有二十多个号子要挨个放茅,每个号放茅的时间就不能太长,一般都是两分钟多一点儿,最多三分钟。按每个号子三分钟算,再加上开号门关号门排队报数的时间,二十多个号子就得一个多钟头。如果当他命令报数的时候还有一两个犯人赖在厕所里硬是不出来,如果这种把班长命令打折扣的做法没得到制止而<br> 泛滥到每一个号子,放茅的时间最少就得再延长几十分钟,甚至延长一个多小时。谁会耐烦陪你犯人拉屎撒尿?<br>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对他们这些班长来说,把犯人关进号子里是最安全的做法。犯人只要一离开号子,立刻就增加了逃跑的危险性,多年前就曾发生过犯人上厕所逃跑的事。因此,只要报数时犯人队伍里缺了人,班长的神经立刻就会极度紧张。虽说当看到并没有犯人逃跑后精神还会放松,但这一紧张一放松肯定会让班长们心情变坏,他们就得惩罚这个拿他们的命令<br> 不当回事的犯人。一方面是要杀鸡给猴们看以儆效尤;一方面是要出出气,要让曾经紧张过的神经缓解一下。<br> 绿豆眼命令脱光了衣服的骨头架子走到院子当中,一个扫堂腿把他踢得仰着脸摔在地上。“躺平!躺平!”绿豆眼先用刺刀把骨头架子的手脚扒拉成“大”字形,再用脚把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挨个往下踩,让它们和水泥地面充分接触。“哦哟——哦哟——”骨头架子又惨叫起来了。夏日的太阳就像一团火,把没有一棵树的水泥地院子烤成了一张滚烫的大鏊子。骨头架子躺在上面就像把饼子贴在鏊子上炕,炕得他哦哟声不断。<br> 犯人们一进看守所就得被剃成光头,以防逃跑,所以在看守所里几乎见不着黑色的毛发。而骨头架子精瘦,大腿细得像两根干柴棒,肚皮瘪得几乎贴上了脊梁,赤条条地往地上一躺,长满黑毛的耻骨就像长了一头拳曲的秀发一样高耸突出。他那团黑毛还特别浓密,从耻骨经过肚脐一直延续到了胸口,罕见而又稽。我们走进号子以后,开始争着往外看。“乖乖呀乖乖呀!这家伙毛毛这么多,肯定瘾特别大……”老白脸抢着趴在监视窗上看着,感叹着,内行地评论着,为他能制造这幅奇观而兴奋不已。<br> 由于骨头架子的榜样作用,继续进行的放茅就更顺利了。几乎所有的犯人都能把上厕所的时间压缩在两分钟之内,钥匙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绿豆眼却一直阴沉着脸,过一会就走到骨头架子身边,把骨头架子悄悄弓起来的身体再往下踩踩,让那一部分肉体把热量吸收得更充分些。<br> 放茅放到第十二个号子的时候,绿豆眼才命令骨头架子站起来。奄奄一息的骨头架子心中一喜,想着这个罪总算是受完了,没想到绿豆眼又命令他脸朝下趴下,就像鏊子上烙饼一样,<br> 炕完了这面得再炕那一面。骨头架子知道违抗命令没有好果子吃,就一声不吭顺从地趴了下去。这次他多了个心眼,趴下去的地方就是刚才他躺的地方。因为刚才躺过的地方的热量已经被<br> 自己的身体吸收了不少,趴上去能少受点罪。<br> 但绿豆眼比他还聪明,连着几脚把他踢得离开了他想要趴的位置,按刚才的方法又把“大”字形的他烙了一遍。这次因为烙的是肚皮,骨头架子的疼痛感更强烈,叫声就更惨了些。上面是太阳晒,下面是鏊子烙,到放茅放到第二十号的时候他就不叫了,昏过去了。<br> 骨头架子是被我们抬进号子里的。他醒来后的第一声又是“哦哟”,赶快把身子侧了起来。这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炕了两面,胸前背后都烙出了水泡,只有侧着睡才不太疼痛。<br> 老白脸大获全胜,骨头架子元气大伤,他们俩的斗争暂告一段落。看得出两个人都在总结经验寻找机会准备再战,我们的号子就像大战前夕的战场一样,风平浪静得像和平时期阳光灿<br> 烂的村庄。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们俩再演好戏给我们看。<br> 但这种平静状态只持续了十几天,好戏也没能看上。还没等他们俩再次爆发战争并决出胜负,决定大家命运的九月十三号那天就到来了。九月十三号,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那一天<br> 我们这一批人被提出来了……<br> <br> 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像探照灯一样刺眼的太阳却依然钉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上,把燥热浇在我们每个犯人身上。为了不给少数顽固不化的反改造分子在进行反改造活动时提供方便,监狱大院里没有大树,只有几棵像非洲那些缺乏营养的小黑孩一样的小树,在我们监号周围歪七斜八烧香一样地站着,这就让这个监狱大院到处都像我们的光头一样光秃秃的无遮无挡,灼热的阳光就更显得横行霸道。于是太阳的光芒好像就和黄色的土地熔成了一团,让人从上到下都感觉到炽热的压迫。<br> 三两天还好说,可怕的是一连多少天都是这样,太阳的威力一直不减。就是收工以后躲到监号的阴影里,身上的汗也落不下去。当然,相比之下呢,还是比站在太阳地里强多了。<br> <br> 等了两分钟,吕秘书看刘国利要顽抗到底了,就指着桌子上的马蹄表厉声说:“你给我听着,现在是九点二十分,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让你最后考虑一下。到九点二十五分你要是再不交代,我就再也不问你了,我认为我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到那时候,我就会让你明白锅是铁打的,不是泥捏的,更不是豆腐渣堆的。不过,到那时候可就为时已晚了。”说完冲李子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表拿到刘国利面前让他看着。<br> 但刘国利呢,到这时候依然顽固不化。这一点你不服不行,当小偷的一般都嘴硬,这也算是职业病吧。一分队鸦雀无声地沉静了五分钟,到九点二十五的时候,刘国利还是低着头闭着眼一声不吭。<br> “带回反省号!”吕秘书大喝一声。刘国利拖着脚镣还没走出门他又喊了一声,“李子龙!”<br> “有!”李子龙精神得就像临起飞前的神风特攻队队员。<br> “从明天起,一分队揭发检举刘国利反改造的言行。一定要整理好材料,我要让他明白跟政府对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这句话听起来是对李子龙说的,实际上也是说给刘国利听的。谁都知道一旦发动群众检举揭发会有什么结局。后来我回忆了一下,那天晚上吕秘书好像一直没吐痰,这说明他情绪反常。能够让政府的情绪反常起来,事态自然就严重了……<br> 只要让揭发检举,整犯人的材料真是太容易了。刘国利曾说过在看守所里“饿得蛋疼”。好!这就是攻击政府,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去年夏天他曾指着太阳骂过“你这个鸟太阳想把老子晒死呀!”瞧瞧瞧,多恶毒!竟然咒骂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是“鸟”。他曾经弄断过一根铁锨把。好,这就是蓄意破坏生产……没几天就揭发出了三大本材料,内容都是他抗<br> 拒改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br> 按当时“一打三反”运动时的文件精神,在劳改劳教单位里抗拒改造属于反革命性质,于是两个月后,“反革命抗拒改造犯”刘国利就被拉出去枪毙了。<br> 那阵子不管是徒刑还是死刑,都是宣判大会上才公布的,宣判以前犯人都不知道。但吕秘书为了充分享受他作为胜利者的喜悦,于枪毙刘国利的头天晚上特地跑到反省号通知了他,说是让他思想上要有准备,当个明白鬼。当然也少不了老调重弹,再强调一下他那锅是铁打的的理论。<br> 于是刘国利呢,那一夜都没睡觉,一直嘤嘤小声地哭。他总算明白了吕秘书那口锅是货真价实的铁打的,他落到那口锅里后,就应当由着吕秘书的意思去煎炸炒烩,他自己绝对不可能当自己的家。可惜等到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年他二十五岁,因偷盗罪被判刑三年,已经住了两年半了……<br> 前车之覆呢,当然是后车之鉴。根本用不着吕秘书提醒,我早早地就明白了锅是铁打的,绝对不是豆腐做的泥捏的。我可不能像刘国利那样梗着脖子因小失大,说得具体点就是因小丢<br> 命。那样太不值得,也死得太过窝囊。<br> “哈……呸!”吕秘书更大声地吐了口痰,这表示他不满意岳亮的表现,但却从宽处理了,“走哪条路是你们自己的事,内因是决定因素嘛,政府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但作为一个政府工作人员,我要尽自己的职责,做到仁至义尽。从今天开始,啊,从今天的学习开始,大家帮助马宇提高认识,一直到他从思想深处挖出根源为止。啊,李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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