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眉山路风云
伪军顺利地与星星搭上了碴
黄卫军、我和顾晓江闷着头“呼噜、呼噜”地埋头用嘴唇沿着粗瓷大海碗的边吸溜着棒子粥。我们就着萝}、干,啃着麦面饼,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李学文阴沉着脸,埋头喝粥,显然他对我们仨早晨的表现不太满意——因为我们没有参加早请示。这不满这会儿都写在了脸上。金娃刚刚喂完猪,拍了拍手上沾的猪饲料,顺便在油光光的黑布棉袄上擦了擦,坐下来就从黑瓦钵中盛粥喝。大家一时无话可说,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还是李学文打破了沉默。
“晓江呀,你们今天未去参加早请示,贫下中农中有反映呢,今后要注意呢!”李学文一口气说了两个“呢”字,语气很是沉重。明明是他和秋指导员有意见,却偏偏要打着贫下中农的旗号,这种拉大旗做虎皮的伎俩屡屡被政治家们运用得十分娴熟,农村政治家李学文同志无师自通。不过,我们暗自好笑。胖乎乎的顾晓江说:“那只是个仪式,对毛主席忠不忠要看行动!”“我们上山下乡到兵团,本身就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毛主席的红卫兵,再说我看贫下中农们好像也未参加早请示吧。”黄卫军接口笑着说。李学文一时无话可说。他抽出旱烟袋,闷头不再吱声,他想了想说:“你们今天就去马居正家帮他脱土坯。在他东屋搭个炕,不能老让那两个女娃娃睡在地上,中午马居正管饭。”“可我们也是睡在地下,什么时候也弄个土炕睡睡?”伪军笑着说。“你们是男孩,再说知青点不正在盖房吗?要不了一个月你们就可住进新房了。”李学文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能一样吗?她们能生娃,你能生?”伪军不再吱声,只是埋头喝粥,放下海碗又偷偷地坏笑。“可秋指导员准我去营部买东西呢,下午去知青点盖食堂呢?”伪军想了想说。“我听秋指导员说了,你呢就赶着牛车去营部,把你们3人的口粮拉回来。小路和小江去马家脱土坯。去知青点盖房的事明天再说,连里生产的事我说了算。”李学文不容置疑地说。
我和顾晓江相视一笑,黄卫军对我们做了一个鬼脸,满脸惊喜的表情。
早饭后,我和顾晓江去了马居正家。
黄卫军是驾着食堂的牛车去的营部,说是营部其实就是过去的大队部或者叫分场部。那天他穿得比较简朴和得体,他清楚演员对戏服行头的珍视,在农村这种环境不分场合地显示派头,反而弄脏了行头,以后再出演干部子弟的角色就显得困难,当然今天的装束也恰到好处地显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一件洗得发白的苏式军便服,一条海军蓝布裤子,大头翻毛皮鞋,只是头上顶的那顶马裤呢军棉帽,仍然显得十分贵族气。
当他学着马大叔的架式牵着牛,吆喝着驾起牛车时,远远地看到两个知青姑娘迎着初升的阳光,正在通往营部的大道上慢慢走着。姑娘的肩膀上扛着锄地的锄头,他认出了这两个姑娘就是住在马大叔家的黎星星和方吟梅。于是举起牛鞭使劲在牛屁股上挥了一下,牛车在坎坷的冻得硬梆梆的土路上一路小跑起来,黄卫军便上下颠簸得龇牙咧嘴,心中就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当靠近两位姑娘时,他下意识地学着马大叔腔调对着大青牛“噫”了一下,牛驯服地放慢步子,停了下来。两个姑娘显然知道了牛车的靠近,放慢了脚步,黎星星回眸对着黄卫军嫣然一笑,努了努嘴说:“伪军,上营部?”黄卫军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心想她竟然认识我,还十分亲切。不,简直是亲昵地叫我的绰号,这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才这么做呀,于是他咧开厚嘴唇带着傻气地说:“嘿嘿,我这是上营部拉我们的口粮,顺便捎带点东西。你们去出工?”“是的,我和吟梅今天未去参加早请示,李学文那小子使坏,把我们打发到和55连接壤的那块棉田去干活,来回要十多里路呢。”“嗯,那小子是个坏种,你们得提防着点,我们不说他。哎,黎星星,你怎么知道我叫伪军的?”伪军转移了话题,他开始用普通话说,其实他平时也是说南京话的,这也就是那种夹杂着南京口音的普通话。
“你怎么知道我叫黎星星的?”黎星星嫣然一笑地反问道。
“咱们那条街谁不知道你黎星星,眉山路上一枝花嘛。”
“咱们那条街谁不知道你黄卫军,眉山路上一流氓嘛。”说完,黎星星竞朗声笑了起来。
方吟梅低着脑袋不吱声,她仿佛很不屑搭理黄卫军。不过黄卫军并不在意方吟梅的态度,他只是觉得黎星星身边这个姑娘不够漂亮。因为那姑娘皮肤有点黑,圆圆的苹果脸上嵌着一双满含忧怨的大眼睛,再加上戴着副近视眼镜,姿色就略逊了一筹。他对没有姿色的姑娘向来是视而不见的。显然方吟梅没有黎星星来得白皙、靓丽、动人。如果黎星星是一片明净的天空,爽朗而热情,方吟梅则是一片深沉的湖泊,蕴藉含蓄而不露声色,显得有点冷傲;如果黎星星是他心中的白雪公主,方吟梅则是无人关注的灰姑娘。他实在是太不在意这个不起眼的方吟梅了,而且这姑娘成分也不太好,在这个讲究“亲不亲,阶级分”的年代,他很注意出身成分,非我族类,一概视而不见。此刻,黄卫军觉得黎星星实实在在地就是眼前的一颗黎明前的星辰,闪闪烁烁的,很引人注目呢。黎星星脸带微笑地说他是“眉山路上的大流氓”,他根本就不生气。他笑着邀请黎星星、方吟梅上他赶的牛车。黎星星大大方方地跳上牛车与黄卫军并排坐着,方吟梅却并不理睬他径自大步流星地扛着锄头“蹬、蹬、蹬”地独自向前走。他知道黄大痞子邀请她是假,他感兴趣的只有黎星星,她不愿当电灯泡。
黄卫军对着黎星星说:“小黎,算了,她不愿上就算丁,我送你去营部那块地出工。这丫头是谁?看着挺眼熟。”他干脆带着点流氓腔地硬是撇起北京腔的普通话。与黎星星调笑起来。“你不认识她,回去问问你的同屋路雨生和顾晓江,我们四人小学可是同班同学,都是街坊邻居,你怎会不认得她?她可是我国国学大师南京大学方大教授的孙女——方吟梅,我的好朋友。”黎星星的提醒,仿佛唤醒了黄卫军尘封的记忆。像是注射了一针兴奋剂那样,他记起了那叱咤风云的日子。他作为学校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头头,曾经带着一帮小弟兄,在当地派出所的指导下,在那个闷热的夏季光顾过眉山路27号那个神秘的小院。
伪军的“革命史”和方家的劫难那天,南京的天气特别闷热。原本这方教授的家也轮不上他们去关注,他和方教授八杆子打不着,一个在大学,一个在中学;与方吟梅也毫无联系,根本就不认识。方吟梅和黎星星与我是小学同班同学,上中学后就各奔东西。6号院的黎星星和27号院的方吟梅都是成绩优秀的名牌中学南师附中的学生,我却因数学成绩差被发配到三流的43中学和黄卫军在一个学校。借“文化大革命”的机缘,他黄卫军才一跃成为学校红卫兵的新星、明星。为了显示比对立派更加革命,那段时间,他像是发了疯的野兽那样,到处寻找食物以壮大自己的胃口,显示自己比革命派更加地革命。于是,他又带着弟兄们冲上了社会。
红卫兵的总司令毛泽东当年戴着红袖章登上天安门,公开复信给清华大学附中的红卫兵宣称:“……说明对一切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的声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地支持。”随后就开始了波澜壮阔的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运动,掀起了一股抄家风。黄卫军在抄完了学校“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的家后,感到意犹未尽,开始寻找新的目标,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住的街道。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眉山路上有问题的人家,目光投向了街上的两个独门独院。6号的那家住着老红军,他自己是不能去的。只有27号的反动学术权威方谷湖教授,似乎和反动派沾着边。
方教授在一年前风风光光地死去,学校当局还隆隆重重地为老家伙开了追悼会。出殡时为他组成了一个车队,招摇过市,风风光光地把方教授安葬在滨江临水的望江矶公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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