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巴金认为:“长寿是对人的惩罚!"
巴金仍然静卧在华东医院的病榻上。
他在这家医院已经住了好久好久,特别是自2000年以来,巴金就再也没有
离开过这间宁静又充满阳光的宽敞病室。在盛夏的7月里,一盆散发淡淡香
味的康乃馨摆放在老人床前。在最近几年巴老始终疾病缠身,但是老人一直
以顽强的意志在与病魔进行搏斗。
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
湘灵妆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窥彤云。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
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
在静悄悄的病室里,巴金有时也会神智清醒。这种时候,老人就会一个
人默默面对着粉壁,口中默读着一首叫做《七古·湘灵歌》的七律,身边的
护士们当然听不懂老人的喃喃自语,只有巴金自己知道,他是在默读着自己
喜欢的诗句。
那是他一生中自始至终都引为师长与前辈的鲁迅先生生前的遗句。这些
年来巴金因为目力所限,他早已经不能用眼睛读书和看报了,当然,一双握
贯了笔的巨手,如今也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挥笔自如地写下满纸华章。老
人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就只能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重温自己的文学之梦
!
更多的时候,巴金的脸上会面带着微笑。每天清早醒来,他第一眼看到
护士进门,都会展颜一笑的。不过,老人的脸上有时也难免泛起一丝忧郁的
神情,恰如女作家冰心生前所说的那样:“巴金有点忧郁时,就是他最自然
的时候。”
早在几年前,性格豁达的巴金就曾对前来探望的朋友谈到过他的生死观
。巴金不怕死,也不怕痛苦。不过他认为自己的病既然不会发生彻底好转,
就没有必要继续浪费药品和医疗力量。也许正因为如此,巴金在这次住院以
后,就曾多次要求身边医护人员停药。他不希望浪费时间与金钱。在一般碌
碌无为者的心目中,长寿毕竟是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然而在这位心性高洁
的古稀老人看来,长寿是对人的一种惩罚。也许正基于这一种理念,巴金对
人的生生死死看得很淡很轻。
《深圳商报》曾有一篇文章谈到老人晚年的几种痛苦,其中这样写道:
“依据中国传统计算,巴金今年99岁了。在中国的著名作家中,巴金是最长
寿的。但他却因‘生命失去了奉献的意义’而多半生活在痛苦之中……
痛苦一:为什么不可以拿着笔死去?
失去工作能力,不能再为读者写些什么,这是巴金最大的痛苦。他曾经
充满激情地这样说:‘士兵常常死在战场上,我为什么不可以拿着笔死去?
’
巴金在晚年写成的文章,大多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进行的:家中客厅通向
阳台的门前,有一张2尺多长的小书桌和一张木制靠椅。每天早饭后,巴金
就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这里,开始一天的工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帕金森
氏症,早已使他行动不便,握笔困难,写一个字有时要花费好几分钟时间。
有时候,写着写着,手指就不能动了。这时候,他往往是用左手推着右手,
写完一个字。
顽强的巴金,校完了10卷本的《巴金译文集》,还为每卷写了激情洋溢
的《代跋》。编好了所有译稿,交出了10篇《代跋》,巴金觉得心中的话还
没有说完。于是,他又拿起了笔,写下《告别读者》一文。这是他直接表露
与读者感情的最后一篇文章。
痛苦二:深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亲情、友情是生命中的一盏明灯。巴金经常这样说。生命中倘若没有亲
情、友情,生命又有何意义?1972年,萧珊的离去,使巴金痛不欲生,他恨
不能和她到另一个世界去相见。萧珊的骨灰盒至今放在家中的巴金床前。曾
经,无数回巴金似乎从这里听到萧珊的哭声、喊声。他曾说:‘我有好多话
要说,但说不出来。我的心愿是,死了后与萧珊在一起,骨灰撒大海。’
他至爱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挚爱的友人,也一个个走在他的前
面。于是,他孤独、痛苦。他真切地感到,长寿于他又有何意义,长寿是对
他的一种惩罚。
痛苦三:生命失去了奉献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在奉献。这是巴金的人生信仰和行为准则。
巴金奉献于社会的财富是巨大的。他的26卷本的著作和10卷本的译著,
为几代人享用。在不能将更多的作品奉献给社会和读者以后,巴金以其他方
式实践自己的信仰。那就是,他将自己所有藏书,一本一本整理后,捐给国
家。他不断地隐姓埋名,向希望工程、受灾地区捐出自己的存款。他奔走、
呼吁,建设中国现代文学馆、。文革,博物馆……”
但是,现在的巴金却感到痛苦。他的痛苦在于他认为自己现在是索取,
而不是奉献。他多次向医院提出,他对国家没有用处了,不要为他再用什么
好药了,安乐死吧。以后,他也多次表达过这一想法。’
巴金在病中曾有几次病危,每次病危都在医生和护士的紧急抢救中度过
了难关。巴金每一次从昏迷中清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安静地躺在病床
上时,就会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守在床前的医生护士们,轻轻吐出一句话来:
“谢谢大冢!”
医生护士们正是从老人那有限的话语声中,感受到了他人格的魅力。在
无数个日日夜夜,巴金由于血管硬化,护士们为他打吊针的时候,老人的血
管常常会因血管壁硬化而发生破裂。每当这种时候,在护士们眼里的巴金却
总是安详而平静的。他就像一个不知痛苦的人,既不喊也不叫,他尊重护士
们的劳动,知道护士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还有的时候,巴金因为疾病而
长时间不能喝水,于是老人的口唇便发生了干裂。护士们见巴金实在太难受
了,就多次用酒精棉珠沾着清水,去小心为巴金湿润口唇。每当这时候,巴
金那深深凹下去的两颊便泛起了淡淡笑意,那是他对白衣战士发自内心的感
激。
有时,巴金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就会一个人面对粉壁,口中喃喃默念着
一首难忘的诗句: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默读着鲁迅的诗句以自慰,是巴金暮年一人独处时的最大乐趣。从前在
武康路寓所里是这样,而今在华东医院的病榻上也是如此。这说明他与故世
多年的文学前辈之间的感情太深了,也证明巴金即便到了病势垂危的暮年,
也仍然记挂着那早已逝去的友人与师长。一个一生都以感情为重的作家,即
便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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