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水》一诗,释者例以学校明之,其说实肇于汉儒王制。文王有声言镐京辟雍,诗中述文王筑城作丰事,亦于学无预。又上章日:皇王维辟,辟为君无疑。释者例以辟雍为学,皆误于汉儒王制也。
朱子亦以辟雍说学校,罗氏极尊朱子,而其说辟雍,别出新解,亦证其能不拘拘守一先生之言。又卷五“汉儒言礼”条,言:
儒言礼,多不近人情。若夫养老诗述成王养老乞言之礼,曰肆筵授几,酒醴惟醑。又不然,厚其禄赐,如孟子,欲有谋焉则就之,足矣。今记日:躬亲侍膳,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酌,着冕持干而立,此直委巷之谈,宜乎后世行之惟艰也。
此条四库馆臣讥之为无稽。实则确有见地,罗氏之敢于疑经,宜非寻常拘儒所及矣。卷八“经解”条有日:
六经之道,至夫子而集大成。夫子之道,至晦翁而集大成。诸家经解,前后不一,自断定于晦翁,然后一出于正。后学倘非经指授,则泛滥诸家,其谁适从。是罗氏胆敢疑经,而终奉朱子为依归,诸家异说据以断定。所以虽于经义多所驳难辨正,要自与泛滥横决者不同。又卷六有“阙疑”条,谓:
宋儒释经,高出前古者,以不袭汉晋以来训诂旧脚迹,及溺于谶纬巫怪之说,考其同异,正其讹谬,析之以理。然亦有过处。寥寥千古,焚于秦,杂于汉。所谓六经皆未全之书是也,而必证三代之是,则几于凿。独朱文公尝著阙疑之说。朱文公于《易》有疑,亦谓上无闻于义理之本原,下无资于人事之训戒,何必苦心极力以求之,斯言足警谈玄索怪者矣。
罗氏尚考订而知阙疑,此又其杰出处也。又同卷有“读书致用”条,谓:
学贵知要,不在贪多。用贵适时,不专泥古。然后为善读书。若近时理学诸贤,于心性切切究论,又未免有刍狗事为之弊。倘不经世,与记诵词章均为无补。故书益多,效益寡。
此条主读书贵适时致用,不泥古,不沉溺常滞于同时理学心性之谈,亦见其为学非追逐时尚之类。又同卷有“迂阔”条,谓:
儒本六经言,往往张皇于安平之日。及事至而为之图,必推迹祸原乱本之所在,察其端萌而图之,而舍经行权,又所不屑。故见儒之迂阔,乃大远之谋谟,深长之思虑也。余谓时君世主,仓卒名知务者,闲暇多迂阔。儒者仓卒似迂阔,而闲暇则知务也。
此条持论尤具深识。会读上引三条,约略可知罗氏治学之大要。
其他尚可与此三条之旨相发者。如卷四有“识其大者”条,谓:
昔人论治必首三代,论人必希圣贤,论文必本六经,非过于矫亢也。又卷一有“孔门多才”条,谓:
胡氏谓伊洛发明,然后人知孔孟可学而至。视汉晋以来儒者有间矣,至紫阳,集诸家之大成。其精本之义理,其粗究之经济,尝书储才之说。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人有不用,未有无才之时。特无教无孔子,而取之之说又不大 公尔。
此条见罗氏虽不切切究论心性,而于理学大宗旨所在实未忽视。凡本书论学,大致如上引。尚义理则重六经,尚经济则重群史。
故本书多引经述史之言,可谓知以经学史学并重者。
又卷二有“三大处置”条,谓:
汉初病于诸侯强大,至父偃建分王诸侯子弟之说,诸侯遂弱。唐衰,病于藩镇跋扈,赵普建收其精兵制其钱谷之计,藩镇遂消。宋南渡息兵,张、韩、刘、岳,拥兵方面不释,秦桧各除枢密使召之,由是兵权去手。偃之说,贾谊发之。
普之说,乌重乱发之。桧之策,范同言之。但偃、普忠谋,桧则奸谋也。
此条可证本书论史,实能于经济义理兼顾并重也。
卷一“史笔”条有云:
叙列人物,传褒之者赞贬之,赞称美者传无载。盖人非尧舜,安能尽美。作史之道当尔,劝惩之意因寓焉。苏兆泉曰:马迁《廉颇传》,不载其议阏与之失,而见于《赵奢传》。《郦食其传》不载其谋挠楚权之缪,而载之《留侯传》。《周勃传》不载其汗出沾背之耻,而载之《王陵传》。《董仲舒传》不载其和亲之疏,而载之《匈奴传》。四臣若功十而过一,不欲因一以疵十,乃与善之意也。论苏秦日其智过人,论北宫伯子爱人长者,班固赞张汤日推贤扬善。诸入者,过十而功一,并其一废之,是塞人自新之路,而坚其肆恶之心。惩要不已甚乎?后之读者,宁复识哉!
此条亦见本书论史,时时不忘义理之证。而其言实发前人所未道。
维桢又分道统与治统,谓道统乃治统所在。然其于元代,则与汉唐两宋一例,得为吾国史之正统,所争仅在元太祖之五十年,与世祖灭宋以前之十六年,不得遽奉为正统而已。又以许衡仕元,为道统所在,则诚元儒之见也。孔子《春秋》尊王攘夷,维桢仅取其尊王。攘夷之旨,虽于匈奴、突厥、五代、辽、金微见其意,而于元则绝不辨夷夏。然同时如欧阳玄,亦且认为百年后公论所定。可见在当时,尚不遽奉为公论,尚有主以辽接五代,金接辽,元接金,为中国史之正统,而两宋不得预,此即观于维桢之辨而可知矣。
今按:陶宗仪《辍耕录》谓维桢言终不见用,又《宋元学案补遗》引《吉水县志》,有周闻孙字以立,亦预修宋、辽、金三史,当事皆辽、金故臣子孙,不肯以正统予宋,闻孙具疏争,不报,遂弃职归。是其时学人,尚有南北之分。维桢闻孙皆南人,故心不忘宋。此亦治史者所不可不知也。
然维桢既视元为正统,又视为元亦得道统之传,而维桢又亲仕于元,故遂拒明祖之聘,以不强吾所不能为条件,始允一出。宋濂之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其临率为《归全堂记》,今其文不收于文集,盖仕于元,亦全其身归于元,较之危素之不能全节,自谓胜之。而明廷开国诸臣,亦内尊其人,自愧不如,故宋濂之诗云云也。
维桢幼年,其父为筑万卷楼铁崖山中,使读书其上。及其老,隐居三吴,屡迁其居。有曰草玄阁,曰藉景轩,曰拄颊楼,曰小蓬台。后止台上不复下,且榜于门,曰:客至不下楼,恕老懒。见客不答礼,恕老病。问事不对,恕老默。发言无所避,恕老迂。饮酒不辍乐,恕老狂。
当元之末,天下虽乱,而诸儒尚得晏安自娱于山林间,以著述歌咏度日,又得群从影附响集,自谓学统道统所在,则宜乎其忘夷夏之大防,置生民疾苦于不问,而如吴王明祖之召,则避之若浼,惟恐其沾染及之矣。
又按:朱彝尊《曝书亭集》有《杨维桢传》,谓其徙松江,与钱塘钱维善里人陆居仁相唱和。维善仕元,官副提举,张士诚据吴,遂不仕。居仁泰定三年乡试,隐居教授。两人既殁,知府事林公庆舁其棺与维桢同葬,人目为三高士墓。亦可征一般人在洪武初仍高尚为元不出之风气矣。
又按:清乾隆诏《补正统辨》人《东维子集》有日:是乾隆正为维桢尊元为正统,可为满州人关作护辞,故特旨追补。其实亦犹雍正《大义觉迷录》之用心而已。《东维子集》先刊于明初,故此辨亦不敢不删去也。而乾隆诏旨,尚以维桢应明太祖召预修《元史》而斥其进退无据,谓较之钱谦益尚更鄙倍,则不知明遗民应清廷之召预修《明史》诸人,当时清廷视之,其固为可嘉抑可鄙乎?处鼎革之际,而值夷夏之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士之生于当时,诚难乎其为士矣。余今乃以不明孔子《春秋》攘夷之旨讥维桢,关心民族文化之传与夫国史正统之所寄者,其于此,可不惕然思,而憬然悟乎?后乎维桢,有明指元代不得为中国史之正统者,已著于此立之《正学》等兹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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