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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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薄薄的证明书让丛牧之知道,死了三十多年的人还能再死一次,而活着的人,也可以因此重活一次。
接到显示为内蒙古移动的电话时,已是晚上10点,丛牧之正戴着耳机,在工作室的电脑前看三星堆最新的考古发掘视频,那是2021年的一件文化大事。白天的直播没赶上,她一直在整理手头这部纪录片的素材,熬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满意的解决方案,索性暂停,点开视频看回放:《直击三星堆》。随着镜头的推移,观众以考古工作者的视角一点点进入坑位,神秘的三星堆文明的面纱又被掀开一角。
“这些骗子晚上也不休息吗!”她皱着眉,果断摁断来电,心里仍在感叹现在的摄影仪器真是先进,微距镜头和显微镜头的运用,让那些重见天日的文物纤毫毕见。那个电话又拨过来,丛牧之看了一眼,把手机抛在一边,“也许不是骗子,是推销课外班的,只有他们才会这么执着”。她想。恍惚中,她感到世界微微晃动了一下,也可能是她自己的短暂眩晕。有一只鸟从天空中俯冲下来,巨大的双翅遮天蔽日,钻入她的身体之中,后来又幻化成一个孩童的模样,脚底生出火焰,如同一枚火箭从她眼前直冲云霄。这种眩晕带来的幻觉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了,但是三十多年来,它始终没有完全消失过。
她定定神,注意力回到电脑屏幕上,挖掘仍在继续,似乎那些古老的器物在沉睡几千年之后,已经失去了继续藏身地下的耐心,想要和同一片土地上的子孙后代来一场全方位的对话,同时又担心人们的承受能力,只是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显露自己的面目。嗯,这倒是挺像家长要跟孩子坦承自己过去的样子。
丛牧之所以关注这个话题,是因为她几年前拍过一部纪录片《神树》,主角便是当时三星堆已出土的文物,尤其是那尊青铜铸造的体形最大的“神树”,更是整部片子的核心意象。她的野心很大,《神树》只是开端,接下来还有《玉龙》《鱼盆》等多个选题,她试图以此对中国大地上的文明史进行一次角度特殊的梳理。“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或许,都起源于祖先对一粒种子、一块石头的凝视,当经过沧海桑田,人们再一次回望过去,会蓦然发现,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历史,更没有什么既定的未来。”这是《神树》的第一句解说词,也是丛牧之试图沟通过去和现在的努力。然而,那部片子播出后反响平平,后续几集被无限期搁置,最终变成了往事一桩。但对丛牧之来说,《神树》始终是她最珍视的作品之一。
视频画面中的白色防护服时常让她走神——2020年春天之后,几乎所有事物都被白色笼罩了,她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第一感觉是,那些“大白”是去给三星堆人做核酸检测的。甚至偶尔会脑洞大开:万一从古老物件中测出新冠病毒,是不是就离找出这次疫情的起源不远了?
她调低电脑声音,捡回手机,到网上找出《神树》,画面已显露出时光的痕迹——她一直在疑惑,为何那些用电子格式保存的文件,过几年之后再看,仍然能一眼就看出它们已然发旧?连片子中的青铜器也似乎比电视直播中的青铜器更显古老——片子内容无比熟悉,她无须去看,只是用全部身心去细听解说词。词是她写的,配音的是业界大腕左中右,人称老左,浑厚的男中音一出来,沧桑感、历史感便立刻充斥于每个听众的耳膜之内,让屏幕上那尊拙朴的青铜器物,瞬间接通千年时空,如春天的草木,焕发出一种新生的光彩:三星堆神树通体由青铜铸造,是中国古代青铜工艺的集大成者。这棵树,是中国宇宙树最具典型意义和代表性的伟大的实物标本,它根植大地,却上通苍穹,我们的祖先借助它的枝叶,和头顶的浩瀚宇宙,实现了神秘的交流。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不管她的情绪多么糟糕、波动,都能立刻平静下来,因此,她的片子几乎都是老左配的音。可惜,老左前年因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他给她配音的最后一部片子,是《瓷之梦》。这之后,她感觉自己新拍的片子失去了魂,那些解说词和画面变得干瘪无味,仿佛是汇报用的PPT。当然了,工作室的春景和雅男并不这么认为,他俩始终不理解丛牧之对老左声音的迷恋和执着,就算是丛牧之自己,也是在老左故去之后,才渐渐体会出这其中的隐秘。
2016年春,丛牧之从央视纪录片频道辞职,跟两个伙伴组成了“新文”纪录片工作室,开始自主拍片。说是自主,其实仍然隶属央视纪录国际传媒公司。这源于那些年央视纪录片频道的改革,形式有点儿像分家单过,但根儿上还是属于同一个血脉。一棵参天大树长到一定程度,就得靠地下盘根错节、天上分枝散叶来养活自己,要不哪儿来的营养和眼界呢?他们就是这其中的一小片叶子,多了点儿自由,也多了些风险——能不能活下去、活好,全靠自己的活儿干得怎么样。说起来,刚成立工作室那会儿,她和春景、雅男相当理想主义,绷着劲儿要做中国的海蒂·霍尼曼之类的。他们甚至规划了好几条主题线,打算每个人跟一条,三年后至少有十部响当当的片子。现实是,还不到三个月,他们凑的那点儿启动资金就花光了,连从传媒大学招的实习生的补助都发不出来。《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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