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章丘到汴京
一、灰阑
这里要讲述的,乃是中国最伟大女作家李清照的生平。诚然,一个人的传记是传主与他生前身后的时代发生的关系之总和,探究一个人,总要从他与时代的关系着手,厘清其籍贯、生年,绘出其与亲人、师友的交游图。但这项工作的难度在于,官方史书关于李清照的记述至为简约,只有短短一行字,附录在《宋史》中她父亲李格非的传记后面:
女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嫁赵挺之之子明诚,自号易安居士。
历来官修史书之为人诟病,在于它的编写遵照严格的权力等级制,对权力结构之外的一切则吝于笔墨。另外我们亦须看到,在李清照生活的宋朝乃至整个中华帝国历史上,女性生命包括她们的创造向来是被忽略的。李清照固然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世人亦知她的主要文学成就在于词,而一直以来,坊间传唱并消费着李清照(包括她的同时代作家们)创作的词,却打心眼里不认为“词”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而只是把它们看作酒楼歌馆传唱的一首首歌。在新儒家兴起的宋朝中国,文人士大夫都以襄助君王治理国家为最高职志,除了公案文牍,任何私人性质的诗文都被视作“政余”。词,自从它在中唐及五代后出现,更是被看作“诗余”——一种比正规的文学品种诗歌再降一格的文体。
正史定谳的缺失,并不妨碍后世对李清照生平的想象和建构。这些想象和建构的起点,不外是同时代人的私乘和笔记。宋朝人长于雄辩,是很有一番建立整个世界知识谱系的雄心的。从北宋初年的古文运动到司马光的历史书写,再到二程和朱熹庞大的理论体系,都是包罗万象的,是以促成了“记”这种文体的高度发达。宋朝文人青睐它,是因为它可以将文人们思考的许多方面糅合起来,叙事状物,写人谈鬼,皆粲然可观,还可以用来讨论一些更宏大、更根本性的问题。唯因地域广大,资讯阻塞,众声喧哗的各家记述,自也不免谬种流传。但要知道,我们想象并建构他人形象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自我认知的历史。
安东尼·伯吉斯写《莎士比亚传》时,引述十八世纪研究伊丽莎白时代文学的英国学者乔治·斯蒂文斯的一段话,说除了知道莎士比亚确实是在埃文河上的斯特拉福镇出生、结婚并生育子女,去伦敦演戏、写戏、编剧,又在故乡立遗嘱、去世、安葬以外,“对他生活中所有细节的假设都是毫无根据的”。李清照同样如此。许多个世纪以来,李清照的传记作者们翻箱倒箧搜索历史资料,从她的作品中寻找蛛丝马迹,甚至不惜发挥最大的想象,力图重构这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作家的形象。然而,出于打造一个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才女标本的需要,后世之文有意无意钻入了叙述的“灰阑”,自不免有许多虚构和涂饰。另外一方面,对诗本事、词本事的无穷索解一旦堕入自传式解读的“傅科摆模式”,阐释和过度阐释又使得重构其生平的努力沦为一种猜字谜式的游戏。
所以直到今天,对李清照生平最好的叙述仍然是她晚年在临安写下的自叙文字《(金石录)后序》。两千余言的长文,以对夫妻人伦的深情追忆和反思,以及战争中女性命运的忠实书写,成了厘清其生平疑点的最清晰的线索,其叙事之丰赡,更足以彪炳一部中国文学史。但也有异见者说,这篇后序是后人的伪托之作。我们在下面会看到,围绕传主的生活和写作,这种争论一直没有消停过。
正因为悬案迟迟未结,有关李清照生平及其著作的面目从来没有清晰过。每出现一种声音,总是被另一种质疑或抗辩之声盖过。这使得审慎的历史写作者不敢轻易下任何结论,他须得老吏断狱一般,多方勘察,比照诸家声音,从中选取一个最合情理的。而作为中国最擅长运用历史典故的女作家,李清照的叙事习惯是设置一个个连环式谜题让读者去解。你以为解开了一个谜面,但把所有的谜底摆在一起,却又会因为链条上某个环节不得不推翻全局,从而陷入更大的困惑。
尽管如此,讲述她的故事我还是要遵守非虚构写作的叙事伦理,小心翼翼地选择词句,只作推断,杜绝虚构。在这幅从十一世纪末次第展开的风尘画卷中,我们将看到一个女性生命的成长史,看到一个人面对艰难时世坚贞不屈的一出情景剧。她是她那个时代的美神,也是一个凡人。
P1-3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