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者的幸福》节选
今年的最后一天,关于“不在”,我思考良久。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了象征公园的铜像被拆除后,留在原地的漆黑空白吧。我已经很久没去公园散步了。石膏支架上留下的脚印状痕迹,看起来就像因某人的疏忽而未能及时清理的灰尘堆,而非寻找消失“存在”的神秘线索。
还记得那尊老年农夫铜像吗?以前我曾提过,人们为一个连名字和生卒日期都不详的农夫而非一名英雄或著名艺术家立了铜像,这令我惊讶不已。这次我还了解到,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座铜像就已是争论的对象,当地报纸定期登载要求拆除铜像的社论,听说上次在犹太人赎罪日那天,还有大学生在铜像前举牌示威。之所以发生这类大大小小的骚乱,都是因为一直以来人们都执着地记得,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平凡农夫的单纯会是一种恶。据说,铜像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那些相信土地,撒下种子,收割粮食的平凡农夫们,仅因邻居是犹太人,就选择告发他们——那些到前一天为止还互相问候的邻居——或抢夺他们手中的财产。虽然目睹了邻居中枪倒地,清晰的脸庞在大火中燃烧,但农夫们依然若无其事地去市场,烤面包,在睡觉之前亲吻自家孩子的脸颊。我的寄宿处的房东奶奶——是位俄罗斯的移民——曾经对我说过,在德国入侵俄罗斯时,她年仅十六岁的大姐入伍当护士兵,一年后战争结束,家里收到了大姐回家的通知书,全家人都去车站接她,但是谁都没认出她来,甚至连母亲也没认出来。月台上站着的不是一个十七岁的青春少女,而是一个白发苍苍,充满辛酸气息的女人。据说后来到了不再觉得白发违和的年纪,奶奶的大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万幸”。因为老了,因为逐渐健忘了,因为马上就要死了,真是万幸……如果人生是长长的圆柱体的话,对她来说,“万幸”这句话就是通过时间之网,堆积在底部被提炼多次的结晶体。这就是战争带来的残酷之处。
所以拆除铜像合情合理,可是老师,我明明清楚这点,却依然感到十分遗憾。前几天分明还能看得到,摸得着,当初我看到那双皱巴巴的手里拿的不是刀子或书本,而是犁头时,我内心受到的冲击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简直不敢相信,一夜之间,“存在”就变为“不在”。虽然这座城市的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告诉我这样一个异乡人铜像将被拆除,但我依然产生了一种背叛感。也许是因为我意识到,终有一天,我再也感受不到这世上的一切,这让我深感痛苦。
“希望你们在有生之年,可以专注于活着的感觉。”
当时老师如是说,我感触良多。
上完讨论死亡主题的那节课后,我向老师倾诉了李善的突然死亡,那时老师握住我的手分明这么说过吧。老师那双连个常见的戒指都没有戴的手,一辈子都在读书写字,批阅学生的作业和试卷,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小手,似乎完全刻印在了我身体的记忆里。在失去李善后,也只有那双手一直抚慰着我那想要逃离罪恶感的胆怯想法。一个人死了,他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空白,连缕头发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这是李善的离开让我深刻思考的问题。
老师,今天,关于“不在”,我思考良久,我想,它是在这个被称为“永恒”、没有起点也无终点的线上不断明灭的小点,也代表着我在思念因凸显其不在而存在的李善。老师现在在哪里?什么样的语言在通过老师的时间呢?您幸福吗,老师?我想从老师那里听到的其实只有这些。今天,我的语言依然苍白无力。
*
她一直十分紧张,但幸好再也没有顾客向她彬彬有礼地问好。凌晨三点过后,顾客减少,紧张感缓解,困意也随之袭来。她坐在塑料椅上打瞌睡,这时突然被一阵手机的振动声惊醒。手机屏幕上显示是家里的电话号码。母亲做完手术,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这之后就患上了抑郁症,会偶尔在这样的清晨突然醒来,给她打来电话。
她没有马上接起电话,不知何时起,母亲开始主动向她讲家乡和外婆的事。大多是母亲六七岁时在家乡经历的战争故事。母亲的故乡在山清郡,她从未去过那里,外婆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对她来说,那场战争就是一件客观上的悲惨事件,一种人为的产物。生病之前,母亲对家族史缄口不言,担心会带来什么不利,直到走到生命的终点,她才反复踏上回乡的旅程,回到了与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家乡。但母亲为何如此,她不得而知。
她犹豫了一下,按下了通话键,“我还有话没说。”母亲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像是一直在等着似的,声音充满焦虑。
“你一定要听。我不是说嘛,那时候呀,我们村很多青年和警察成群结队来杀人。”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母亲接下来会说什么,她一清二楚,这已是老生常谈。
“其实我父亲,也就是你外公那时也去世了,说是立即处决还是什么来着。还没来得及给父亲下葬,母亲就拉着我连夜去了住在山那边的我舅舅家。当时是隆冬,一路上看到狗在吃尸体,人们又在吃狗。虽然母亲和我没有说什么,但我们都知道父亲也成了狗的食物。到了舅舅家,我把手脚冻得生疼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着吃饭,那时已经饿了三天。不近人情的舅妈只给做了一碗汤饭,我狼吞虎咽地全吃了,都没想着让母亲吃点。谁承想却吃坏了肚子,凌晨的时候都吐了。因为觉得可惜,我哭了,妈妈也哭了。妈妈,我妈妈是什么人,美英啊,你知道吗?”
母亲急切地问道,但她无话可说。“别说了,快睡吧。”有时她好不容易说出这么一句,这时母亲就开始抽泣。每当母亲哭泣时,她总感觉自己是个罪人,这种情绪挥之不去。不能奢求赎罪和救赎,生前就已注定的罪人……
她把手机放在柜台上,静静地等待母亲挂断电话。
累了。
自从母亲的前额叶诊断出肿瘤后,她慢慢开始感觉累了。想到不远的将来,自己将要面临母亲的去世,一股巨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仿佛独自站在大雪纷飞的空旷田野上。但想象中的孤独最终还是没有战胜现实中的疲惫。疲惫丝毫没有减轻。早上一觉醒来,和昨天同样大小同样质量的疲惫再次来袭。她想,这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疲惫。
她一度被死亡所迷惑,她仰慕的哲学家都乐于对向死而生的存在进行反思省察。读着他们的书,她度过了年轻岁月,也像他们一样向着未来的死亡,坚强地活在当下。对她来说,死亡并非一个具体的终结过程,而是一个存在不断完善自我,重新思考成熟意义的抽象过程。
“不,死亡就像餐桌上一个无人来访的空位置一样,伸出双手再也触摸不到,再也不能面对面笑着畅谈了。就这样结束了。完了。一无所有,无法挽回,您能理解吗?”
某天下课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梅琳握紧小拳头哭着抗议道。那天她第一次把梅琳当作一个个体来看待。在一群学生中,把某个学生视为一个个体的情况并不常见。不,这或许是她唯一的一次经历。身体微微颤抖的梅琳,痛哭了一场后,谈起了自己最近经历的一次死亡。李善,梅琳的韩国朋友,年仅二十三岁就选择自我了结……如果知道了他人特有的痛苦,就会产生一种悲伤,而这种悲伤最终会成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工具。那时,她已看出哲学系即将消失的迹象,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仰慕的哲学家的书籍被搬到图书馆角落里,这时梅琳因失去朋友而深陷痛苦的脸庞,对她来说,就像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一面镜子。她感受到一丝同质感。不,应该说她想感受那种感觉。她相信被厄运夺走唯一宇宙的不止她一个人,这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这么一想,她感受到一丝安慰。
她需要梅琳。
凌晨四点,头班公交车发车时间一过,便利店的开门频率愈加频繁。大部分顾客都是在天亮前赶到M市的施工现场、大厦卫生间或饭店厨房上班的人。这些年老而贫穷的劳动者,在上班路上购买的大多是方便面或袋装面包之类的食品,其中一些人会站在便利店内的简易餐桌前吃一顿并不丰盛的早餐。便利店内很快弥漫着一股廉价食品散发出的人工味道,这是唤醒饥饿感的味道。顾客一阵进进出出,等闲下来后,她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过期不能出售的三角紫菜包饭。她小口嚼着每一颗饭粒里都掺有凉意的三角紫菜包饭,这时,她感觉很久以前母亲在亲戚家连嚼都没嚼直接吞下汤饭的剪影,和现在的自己轻轻地重叠在一起。就像两张飘动的纸页一样,母亲的过去和自己的现在连接起来。一个时期就这么结束了,她想。
任何故事都无法完整描述一个人的一生。我深知,人的一生中无法表达的瞬间要远远多于可以表达的瞬间。尽管如此,故事之外的世界里,无数文字、思绪和情感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又形成一条条小路……这种想象总是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恩于能够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
感谢为制作本书付出辛劳的所有人。特别想向这本小说集第一位读者金华英编辑、撰写评论的韩基旭评论家,以及身边经常唤醒我勇气的人们表示诚挚的谢意。
我一直非常期待这本小说集的出版。
在我和我的世界之外,人们跨越时空的壁垒相互沟通交流,产生联结,我想,他们比我更有胸襟、更有人情味。
现在的我……
也许真的可以书写他人的故事了。
2017年 早春
光之护卫 / 001
演绎的开始 / 026
与万物作别 / 051
东柏林 / 077
散步者的幸福 / 102
走好,姐姐 / 126
时间的拒绝 / 149
문주 / 173
小人物之歌 / 197
作家的话 / 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