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发明了“世界内部空间”(Weltinnenraum)一词, 似乎想要以此概括18世纪以来的德国文学。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告诉德国作家, 只有理解世界的人, 才能洞彻自己的内心。神秘主义者埃克哈特认为“内向”(inwendig)的认识正得益于这种能力, 正如造物主内在具足, 所造万物, 无论天使、蚊虫、草茎、石头, 皆出于本体。这种神秘的精神状态与“艺术家的神思”庶几相似, 威廉·封·洪堡认为后者诞生于无,而不是产生自感官印象: 它“不能从一些具体的东西中获得,而是产生于精神的一种纯粹能量,探其根本,便是来自于无,从产生的那刻起, 它便有了生命,真实且永恒”。在文学中, 尤其是在诗中(因此在德国, 诗被认为是文学的典范), 天使、蚊虫、草茎和石头似乎并非外在世界的组成部分, 而是内在世界的映象。“哦, 星辰和花朵, 精神和长衫, /爱情, 痛苦和时间和永恒!”在这里, 星辰、花朵和长衫是实体, 爱情、痛苦、时间是经验现象, 精神和永恒是观念吗? 和谐的音律与排列使得布伦塔诺诗中的这些词语成为了“世界内部空间”中的同类元素。
“内在”(Innen)用于人身上, 用来描述那些难以被定义、更难以被否认的力量、经历和灵魂震动, 或者18世纪所谓情绪、心灵、情感的震动, 也就是外部世界无法直接发现和把握, 却可以通过内在体验获得的一种能力。“内在”是一空间隐喻, 用以比喻“皮囊”下的动静,倒也不失妥帖。人们对心理活动的设想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空间化,由此得到了更为强调空间隐蔽性的一个喻象———“深度”(Tiefe)。“永恒德意志精神”后来的代言人骄傲地将之宣称为德意志艺术的民族标志, 甚至扩展为全体德意志人民的象征。1945年之后,“深度”被认为是非理性意识形态中的一部分,导致了德意志民族意识的畸形发展。今天, “德意志深度”成为空洞的陈词滥调而遭到摒弃, 最多作为刻板印象被提及。也许, 历史的洞见能澄清这一臭名昭著的概念。
特奥多·茨尔科夫斯基(Theodor Ziolkowsik)关于德国浪漫主义的专著中有一章题为“矿山:灵魂的图像”, 晦暗不明的“深度”喻象有了明确的现实指向。18世纪, 在自然科学领域, 唯一由德国学者占据领先地位的是地理学, 地理学成就最大的学者亚伯拉罕·戈特洛勃·维尔纳(Abraham Gottlob Werner) 于1775年至1817年在弗赖贝格的萨克森矿业学院任教, 诺瓦利斯在小说《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Heinrich von Ofter-dingen)中为他竖立了一座丰碑, 他便是小说中老矿工的原型。茨尔科夫斯基指出,有多名德国作家学习过采矿学,或从事与之相关的职业, 例如诺瓦利斯、艾兴多夫、布伦塔诺、歌德、亚历山大·封·洪堡。1800年前后,探访矿山简直成了知识分子必修的功课。对于其他国家文学而言无足轻重的采矿题材,出现在
了阿尔尼姆、黑贝尔、让·保尔、E.T.A.霍夫曼、蒂克的笔下, 直到20世纪,依然有里尔克、卡夫卡、黑塞、穆齐尔、布洛赫、霍夫曼斯塔尔和托马斯·曼以矿山为主题进行创作。矿山的浪漫主义探访者并不“仅仅将它视为地底下一个冰冷阴暗的洞;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生机勃勃的地方,人类潜入矿山,有如探索自己的
灵魂, 在三个本质层面上遭遇了人类的经验: 历史、宗教和性欲”。
矿山既是商业与科研的场所, 也是文学的喻象, 是德国浪漫派诗人刻意选择的一个文化象征,用一种空间图像的方式呈现的表达美学:“人类未知之物/或未经思考之物,/走过内心的迷宫/在黑夜里变幻”———诗人作为灵魂矿藏的开采者, 从灵魂深处挖掘出的一块闪亮的金属,便是人类内心模糊却又可感的朦胧之物。所得之物不可预测、不可穷尽,因为发掘自特殊的矿床,这恰好与新的文学方式相契合,新文学不再套用惯用的情
绪、词语和主题,而是源自个体内心,其中蕴含着尚待破解的深意。以前的文学库存中不会出现歌德《学徒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中迷娘这样的人物,也不会采用克莱斯特《O伯爵夫人》(Die Marquise von
O...)的情节……没有一本文学素材和文学人物辞典会帮助读者理解这些新出现的人物与情节, 他更应倾听自己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阴暗而又隐秘不安的愿望与恐惧。卡尔·菲利普·莫里茨就已将对于灵魂深渊的探索与地心探秘作比:人类莽撞的双足已经踏入深深的地井, 而我们的思考难道不该勇于潜入自我内心的“深处”?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