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遗弃》首版于2005年,是古尔纳的第七部长篇,作家代表作之一,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遗弃》的主线是两个非常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两个分属不同时代的非洲女性角色,对人物心理的刻画非常细腻,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1. 哈桑纳利
关于他的出现有一个故事。事实上,故事不止一个,但它们的要素随着时间和讲述融为一体,最终变成了一个故事。在所有这些故事中,他都是在黎明出现的,就像一个来自神话的人物。在一个故事中,他是一个直立的影子,在奇异如水下的光线中缓缓移动,让你几乎觉察不到他的靠近,如命运般一寸寸朝你走来。在另一个故事中,他完全没有移动,甚至连战栗和抖动也不曾有,只是隐现在小镇边缘,闪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等着别人靠近,如命中注定般不可避免地找到他。随后,他才会悄无声息地迎上前去,为他们的相遇带来不可预料的结局。还有人说在看见他之前就已经听见了他的声音,听见他在最深的夜里苦苦哀嚎,就像传说中的一只动物。但有一点毫无争议——尽管这些故事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争议,都只是为他的出现增加奇幻色彩而已——那就是,是小店店主哈桑纳利找到了他,或者说,被他找到。
所有的事情中都带有运气的成分,他的到来也不例外。但运气不等同于巧合,而且就连最意外的事件也可能暗合着某种设计。这件事情在未来显现出的后果会让人们觉得,哈桑纳利找到此人也许并不全是出于偶然。那时,哈桑纳利总是这个地方早上第一个起来的人。他会在天光破晓之前起身,去清真寺打开门窗,随后站在台阶上喊人们来做礼拜,亮开嗓门,让声音穿过面前的空地,传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做礼拜了!做礼拜了!有时,晨风会带来周围清真寺类似的呼喊声,那是别的穆安津在责令人们起身。祈祷比睡觉更美妙。哈桑纳利想象着有罪之人被他吵醒,烦躁地翻了个身,而他自己心头则会涌起愤愤然却又飘飘然的满足感。宣礼完成之后,他会拿起一把羽毛般的木麻黄扫帚,把寺前台阶上的尘土沙砾打扫干净。扫帚扫得又快,又没有声音,这给了他莫大的愉悦。
为清真寺开门开窗、清扫台阶、喊人们来做礼拜,这些事情都是他给自己找的,其中自有他的原因。总得有人做这些事情,第一个起身,来清真寺开门,召唤大家来做晨礼,而且这些事情也总会有人去做,每个人都自有他的原因。当这个人病了,或是干烦了,一定会有另一个人顶上。他的前任叫做沙里夫·穆多戈,两年前在卡斯卡吉得了很严重的热病,现在依然卧床不起。哈桑纳利主动接过宣晨礼的任务,其实还是挺让人惊讶的,但最想不到的还是他自己。他并不是清真寺的狂热爱好者,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把人们从睡梦中强行唤醒,还是需要一点狂热的。沙里夫·穆多戈就很有这种热情,喜欢把自己架到这个位置上,好好地显摆一番。况且,哈桑纳利天生就胆小怕事,也可能是过往的经历造就了他这种性格,让他变得焦虑而又警惕。这种半夜班式的苦役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夜不能安,而且他怕黑,也害怕走过阴影笼罩下空无一人的小路。但这也恰恰是他自告奋勇接过这个任务的原因,作为对真主的服从和他自己的忏悔。他是在玛莉卡刚嫁过来的时候开始做这个差事的,距离他今早看见那个男人刚好两年。他想借此恳求真主保佑他婚姻美满,祈祷他姐姐的悲伤得到终结。
他的店铺和清真寺之间只隔着一片空地,但刚开始宣晨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前任沙里夫·穆多戈学习。于是,他会沿着附近的小路走街串巷,边走边有意无意间朝各家的卧室窗户呼喊着,叫醒熟睡中的人们。他规划出了一条路线,可以避开那些最深和最远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黑影深重,鬼气森森。但他还是会在沿途街道上看见匆匆钻进暗处的鬼影,躲过他在规劝信徒醒来时说出的祈祷和神圣的话语。那些幻影是如此真实——小路转角处瞥见的怪兽的爪子,身后冤魂轻轻的叹息,还有恶心的地下生物,亮了又灭,顷刻消失,不给他机会看个仔细——因此,他纵然奔忙在黎明的寒意中,还是常会惊出一身冷汗。一天早上,在又一次紧张的穿行中,汗流浃背的他发现幽暗的小路正在朝自己逼来,让他仿佛置身于狭窄的隧道之中,还感到一阵凉气拂过手臂,眼角瞥见一只黑色翅膀的暗影。他撒腿就跑,决定以后再也不做这么折磨人的事情,改为退而求其次,站到清真寺的台阶上宣礼,只要穿过空地,几步就到。作为补偿,他为自己增加了一项清扫台阶的工作。尽管伊玛目告诉他,站在台阶上宣礼就足够了,之前那位纯属过度热心。
那天黎明,哈桑纳利正走过那片空地,突然发现对面有个黑影,开始朝他移动。他惊恐地眨了眨眼睛,咽了一口口水,果不其然,又来了。这世界上遍地都是死魂灵,它们就藏匿于这个灰色的时间。他只觉得嘴巴发干,神圣的话语也卡在了嗓子眼里,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那个黑影缓缓朝他移动过来,借着拂晓的天光,哈桑纳利觉得他可以看到黑影的眼睛中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此情此景,他在想象中早已见过,知道他只要一转身,就会被食尸鬼吞没。如果他在清真寺里就不会害怕了,因为那是一个圣地,恶灵无法进入,但他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门都还没有摸到呢。惊恐万状的他,最后只得闭上双眼,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请求真主宽恕的祷告,任凭自己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无论来者是何方神圣,他都认命了。
等他再慢慢睁开双眼,就像做噩梦时偷偷掀开遮着自己的床单往外看一样,却发现那团黑影已经倒在了离他几英尺开外的地上,侧躺着,一条腿弯了起来。此时天光渐亮,他可以看到那不是一个幽灵,也不是一个食尸鬼,而是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精疲力竭地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就在他脚边不远处。“真主保佑,你是谁?是人是鬼?”为了安全起见,哈桑纳利问道。那人叹息着咕哝了一句什么,宣告自己是人类无疑。
这就是他刚到这个地方的样子,迷了路,也花光了全部的力气,身体疲弱不堪,脸上和胳膊上都是划痕和咬痕。跪在尘土中的哈桑纳利伸手探了探那人的呼吸,发现他喷在自己手心里的气息温暖而有力,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情。那人睁着眼睛,但哈桑纳利在他眼前挥手时,他却并没有眨眼。这让哈桑纳利有些失望。他小心地站了起来,看着脚边这堆呻吟的东西,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赶紧去搬救兵。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晨礼的至福时刻在飞快地溜走——这段时间转瞬即逝——而哈桑纳利还没有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他怕那些忠实的晨礼爱好者会怪罪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过了头,没赶上早晨的至福时刻。这些人大多数都上了年纪,需要保持自己功德簿上的良好记录,并时时更新,以应对突如其来的主的召唤。但他不应该忘记,这些人的睡眠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整晚辗转反侧,巴不得黎明和宣礼声早点到来,好摆脱床的束缚。所以就在哈桑纳利一边担心自己没有履行穆安津的职责,一边急急忙忙去搬救兵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走出了家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天早上没有响起宣礼声。因此,那人的首次登场也就有了目击证人,他们围在他双眼圆睁的身体旁边,看着他像一团黑影般在清真寺前的空地上人事不省。
哈桑纳利带回了两个小伙子。他们之前正靠在咖啡馆门上打瞌睡。两人都是那里的员工,正在边等店铺开门,边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休息,好迎接新一天的闹剧。被哈桑纳利摇醒之后,两人二话没说就跟着过来了。以前大家都是那么乐于助人。哈桑纳利迈着大步走在前面,眼见着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而他们两人紧随其后。到了现场,他们却发现那人的旁边多了三个老人,站在几步开外,略有狐疑却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地上的这个身体。这三人分别是哈姆扎、阿里·齐帕拉和祖玛内。他们是晨礼的忠实拥趸,每次都站在人群最前面,就在伊玛目身后,而且也是每天早上咖啡馆的第一批客人。他们早已过了自己最好的年纪,如今已经变身智者,希望自己一生的努力在别人眼中是完美无瑕的象征,而且也总是睁大了眼睛,不放过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除了自己,他们通常不会为其他任何人操心,而且觉得是年纪给了他们这个特权。所以他们并不是大家眼中三个普通的老人,而是三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就连他们的虚弱也成了一种尊贵的象征,而他们无处不在的身影,或许也正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期待所做出的努力。总之,他们现在正站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看着哈桑纳利和那两个小伙子忙前忙后。哈桑纳利打开了清真寺的大门,两个小伙子抬出了一个绳床,就是为死者净身的那一个。哈桑纳利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两个小伙子把那个呻吟着的身体搬上绳床,准备抬走。
这时,哈桑纳利和哈姆扎突然就病人应该抬往何处起了短暂的争执。尽管到了这个年纪,哈姆扎还是很强势,脸上沟壑遍布,带着灰白的胡茬,双眼炯炯有神。他多年前曾是个富有的芝麻商人,但现在已经不干了,只是单纯地富有。他有儿子们在蒙巴萨开屠宰场替他挣钱。他对于自己受到的尊敬特别敏感,哪怕再小的事情,也喜欢自己说了算。他喜欢别人把他看作编外镇长。阿里·齐帕拉年轻时是个编篮子的,而祖玛内是个粉刷匠,所以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在编外镇长身边应该担任什么角色,一旦有需要,就努力扮演好。哈姆扎往旁边走了几步,带着不耐烦的神色,示意两个小伙子跟他走。但从道义上来说,这个精疲力竭的男人显然应该归哈桑纳利负责,既然是他找到了他,就理应由他提供照顾和住所。哈姆扎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也许他这么做,是为了提醒大家,他才是那个有钱人,这种好事理应由他来做。
不管怎样,大家都礼貌地忽略了哈姆扎,就连他的两个智者同伴也不例外,径直把那人用绳床抬到了哈桑纳利的店铺。店铺旁边有个院子,院门也就是这家人住宅的入口,但对于躺着一个人的绳床来说太窄了,于是两个小伙子把那人抬了起来,直接搬进了院子,放在了房子伸出去的茅草遮阳棚下面的垫子上。
三个老人也挤进了院子,飞快地朝四周打量着。院子里虽然没什么可看的,但他们是第一次进来,所以哪怕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也忍不住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院子很大,进深和整幢房子的长度一样。院子里摆着一些盆栽,通往内室的门两边各有一扇朝外开的窗户,挂着窗帘,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平台,用来洗衣服,还有一个做饭用的炭炉,院子尽头是厕所和储物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他们也许注意到了新近粉刷过的墙,还有郁郁葱葱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红玫瑰,一丛开着花的薰衣草,还有一棵挺立的芦荟。
六个人在那人旁边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仿佛不敢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随后,人们便对下一步该怎么做发表起各自的看法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依次发誓一般。我们应该去把扎依图尼大妈叫来,她是巫医。再派个人去叫正骨师。应该有人马上去向伊玛目通报这件事,让他做好做特殊祈祷的准备,防止有传染病或更糟。说这句话的是哈姆扎,他总是很有大局观。哈桑纳利频频点头,表示对这些建议照单全收,并顺势把其他人往外送。他们虽不愿走,但也别无选择。要不是这个呻吟着的男人,他们本也没有理由闯进他的家中,所以哈桑纳利张开了双臂,轻轻地把他们往院子门口赶去。
“谢谢,谢谢大家。可以拜托你们去把扎依图尼大妈请来吗?”他问道,不惜背负上更多的人情。
“必须的,”商人哈姆扎用自觉了不起的语气说道,对着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挥舞着拐杖,“去,赶紧的,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众人临别前又嘱托了一番。在扎依图尼大妈来之前别碰他。我不会碰他的。在正骨师来之前别动他。我不会动他的。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我会叫你们的。哈桑纳利关上了院门,但没有上门闩——他不想显得太不好客——随后回到遮阳棚下面垫子上的旅行者身边。他突然起了警觉之心,对于单独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显得很焦虑,仿佛他让自己离一只野兽太近。他会是谁呢?什么样的人才会独自去野地里游荡?他现在记起自己之前曾问过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你是谁?刚才的嘈杂肯定已经吵醒了他的妻子和姐姐,她们可能就站在窗帘后面,等着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瞬间开始害怕,担心他做了一件蠢事,不应该把这个得病的陌生人带回家。这个念头让他心里焦虑万分,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这个人,脸上浮起惊奇的笑容。这样一个陌生人,在野外弄得伤痕累累,怎么会躺在他们院子里的垫子上呢?简直像飞马或会说话的鸽子一样不可思议。不像是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他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这个人时的恐惧,把他的影子当作了面目狰狞的食尸鬼。很多事情都会吓到他,一个成年男人。有时他觉得生活阴森地向自己逼近,处处都是鬼影。在那样一个黑暗与光明交界的时间,正是活人与活死人世界变换的中间点,什么丑恶的东西都可能出现,但他也许并不应该像那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果那真是一个幽灵,肯定会在摧毁他灵魂之前笑话他的。哈桑纳利的笑既是因为胆小怕事的自己,也是因为脚下的这个男人。这并不是一个幽灵,也并不比其他所有人更丑恶。他面容枯槁,久未修剪的灰白头发披散了一脸。他的双眼依然睁着,目光涣散,尽管他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他在眨眼。他的呼吸很浅,像是在轻轻地喘息,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呻吟。他的双臂都是荆棘的刺伤和划痕。他罩在裤子和凉鞋外面的棉布罩衫已经成了灰色,满是尘土,太久没有换过。看得出是破了又补的,污渍斑斑,可能是在流浪过程中弄来的,而不是旅途刚开始穿的衣服。没有人会穿这么一身破烂上路。凉鞋用布条绑在脚上,腰里有一条带子,是一件棕色衬衣的残余部分。还有一条类似的带子,绑在他头上。哈桑纳利看着他这一身唱戏似的打扮,笑了出来,这扮相就是个标准的迷了路的沙漠探险者,或是一个斗士。这么一想,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之前他生怕自己把一个土匪弄回了家,或是一个强盗,会把他们都杀掉。但这个男人已经半死不活了,可能他自己才是土匪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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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 哈桑纳利……003
2. 弗雷德里克……034
3. 蕾哈娜……064
4. 皮尔斯……095
插叙……128
第二部分
5. 阿明与拉希德……143
6. 阿明与贾米拉……181
第三部分
7. 拉希德……229
8. 阿明……269
后续
附录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奖演说“写作”……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