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肯仿生人开始挣扎，在空中挥舞着两只大手，试图坐起来。它眨着眼睛，皱着脸，浓眉大眼的脸庞挤作一团。莫里和我都跑过去，帮它稳住身体；上帝啊，它真重，重得跟实心的铅一样。但我们最后还是扶它坐了起来，我们让它倚着墙，这样它就不会再滑倒了。
它发出一阵呻吟。
这声音里把我吓了一跳。我转向鲍勃·邦迪说：“怎么了？它没事吧？它不会是哪里难受吧？”
“我不知道。”邦迪紧张地用手指反复抚弄着头发；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我可以检查一下。看看它的疼痛回路。”
“疼痛回路！”
“是的，它们必须装载这种回路，否则的话，它们就会撞到墙或是什么别的鬼东西，然后把自己撞个稀巴烂。”邦迪用大拇指指了指正安静地观看的“斯坦顿”，“它也装了这种回路。除此之外，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这玩意儿还出了什么差错？”
毫无疑问地，我们正在目睹一个生物的诞生。它开始留心观察我们；它乌黑的眼睛上下转动着，从这边看到那边，把我们都收入眼底。它的眼睛中毫无感情，只有我们的映像。它透露出的谨慎超出人所能想象的范围。这种生物的狡诈超出我们宇宙的范围，它完完全全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个生物从别处掉落到了我们的时空中，然而，它能够察觉到我们以及它自己的存在。那幽暗的黑眼睛转了转，时而聚焦，时而涣散，扫视着车间里的一切，但没有在任何东西上停留。看起来，它现在对这儿还带有一种审慎的态度，它小心翼翼地等候着，我可以体会到它体会到的惊骇，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无法被称为一种情感。这是纯粹的恐惧：是它生命的基点。它独自来到了这里，从一片我们至少目前从未亲自体验过的混沌中被拉了过来。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曾静静地躺在那里。对我们来说，与那混沌的分离已经是多年前的事；而对“林肯”来说，这件事却刚刚才发生过——此刻正在发生着。
它仍在四处打量，目光仍没有停在任何地方或任何事物上。它拒绝观察任何特定的、个体的事物。
“天啊，”莫里咕哝，“它一定觉得我们看起来滑稽极了。”
这东西预先配备了不少高深的技能。是普莉丝干的？我想不是。是莫里干的？不可能，他们都做不出这种事。也不会是鲍勃·邦迪，这家伙认为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就是把车开得像要下地狱那样快，开到雷诺城去赌博和鬼混。他们给了这东西生命，但这只是一种传输，而非发明；他们只是把生命传给了它，但那生命并不是从他们任何人手上萌发出的。这就像传染一样；那些沾染过生命的人把它传给了其他东西——让它们暂时拥有生命。这是一种怎样的转变啊。生命是物质的一种形式……我看着那个“林肯”注视着我们和它自己，心中想道。生命是物质所具备的，宇宙中最惊人的——唯一惊人的——形式，如果这种形式没有存在过的话，别人就无法预知它、想象它。
而且，看着“林肯”逐渐与它所看到的一切建立起联系，我想到了一些东西：生命的基础并不是生存的欲望，不是任何形式的渴望。而是惊骇，是我在此处目睹的惊骇。甚至不仅如此，是某种更糟糕的东西。是纯粹的恐惧。这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产生了冷漠情绪。现在，出于这种情绪，那“林肯”动了动，站了起来。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它别无出路。活动，或是行动，它们都是恐惧的衍生物。这种状态从本质上就令人无法忍受。
生命体所有形式的活动，都是为了纾解我们面前的这种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