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凭借他独树一帜的文学才能,以轻松诙谐的方式,带领读者经历一场情感上的思想实验,再度探讨究竟何谓爱情。·世人总向往不受偏见束缚的纯粹爱情,但每当这样的爱情降临时,它又如同真空中的花朵,难以为继。·爱情的终点不是婚姻,而是幸福。
2016年春
个人怎么能确定自己在这世上最讨厌什么呢?这当然取决于你和你讨厌的东西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有多么近,无论那一刻你是正在做它还是听它还是吃它。她讨厌教中学的阿加莎·克里斯蒂课程,她讨厌保守党的任何一个教育b长,她讨厌听小儿子练小号,她讨厌所有动物的肝脏,讨厌见血,讨厌电视真人秀、车库说唱和一般性的抽象问题——全球贫困、战争、大流行病和地球即将死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过这些事反正都没有发生在她头上,只有地球即将死亡除外,而即便是地球即将死亡,也还有个“即将”顶着呢。她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去琢磨这些破事儿。而此时此刻,一个寒冷的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她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事情无疑是在肉铺门外排队,同时听着艾玛·贝克滔滔不绝地谈论性爱。
她企图脱离艾玛的轨道已经有段时间了,但运动缓慢得难以察觉,而且根据她令人沮丧的估计,还需要四到五年才能成功。她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两个人的孩子小时候上了同一家托儿所;然后一个邀请另一个吃晚饭,另一个为了回礼,再邀请前一个吃晚饭。孩子们那会儿多多少少都一个样。他们还没有形成真正的个性,而父母也还没确定他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艾玛和丈夫为他们的孩子选择了私立初等教育,直接结果是露西的儿子们觉得他们令人难以忍受。社交互动最终宣告停止,但你无法阻止一个就住在你附近的人和你去同样的商店购物。
这会儿的队也正巧排到了她最讨厌的阶段: 你刚好在门外,被迫忍受寒冬,而你必须确定店堂里有没有足够的容身空间。进去得太早,你必须和其他人挤在一起,担心你插队的人还会给你脸色看;进去得太晚,背后的人就会因为她的胆怯而朝她(隐喻性地)按喇叭。会有人彬彬有礼地提醒她,例如“你是不是想……”或“那儿现在好像比较空”。这情形就像在需要攻击性的十字路口忽然停车。不过,她在开车的时候并不介意被人按喇叭。她和其他司机之间毕竟还隔着玻璃和铁皮,况且他们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这辈子都不会再次见面了。但排队的人都是邻居。每个星期六她都必须忍受他们的抱怨和非难。她当然可以去超市购物,但那样岂不就要辜负当地小店了吗?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家肉铺实在好得出奇,为此她愿意多花点小钱。她的两个儿子不爱吃鱼,更不爱吃蔬菜,所以她只好不情愿地承认,大体而言她算是在乎他们会不会摄入抗生素、激素和廉价肉里富含的其他玩意儿,以免有朝一日把他们变成东欧女举重运动员。(然而,假如有朝一日他们主动选择变成东欧女举重运动员,她会完全支持和拥护他们的决定。她只是不想把这个命运强加在他们头上。)儿子们对牛肉的偏好得到了保罗的支持。他对钱并不吝啬。他对一切都感到内疚。他留下足够的生活费,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她。
然而,进去还是不进去的棘手状态大概还要持续十分钟。性价比对伦敦这个区域的居民来说很有吸引力,因此队伍排得很长,而顾客一旦挤进店门,就会从容不迫地慢慢来了。艾玛·贝克对性爱的痴迷就发生在此时此地,让她感到不堪忍受。
“知道吗?我羡慕你。”她说。
露西没有回答。少说话是她唯一的武器。从外界看,这么做很可能毫无用处,因为艾玛的话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尝试回答问题只会引来无法阻挡的洪流。
“你会睡一个你以前从没睡过的人。”
要露西说,这似乎并不特别值得羡慕,因为这事情即便能发生,恐怕也称不上什么成就。说到底,对于世界上大多数身体健全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有可能实现的未来,是否选择要利用这个机会就是另一码事了。但露西的单身状态一次又一次地把艾玛引向同一个话题。艾玛结婚多年,而丈夫的无能(不管是在卧室里还是在其他房间里)从来都是她无意于掩饰或辩护的,因此对她来说,离婚就意味着性爱——但说来矛盾和/或愚蠢,露西心想,从她直到今天的经验来看,离婚就意味着没有性爱。换言之,露西的单身状态就像一个屏幕,供艾玛投射她无穷无尽的幻想。
“你在乎的是什么呢?我指的是找男人的时候。”
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露西的脑海里,队伍都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没什么。我没在找。”
“那今晚约了谁?”
“没约谁。”
她的回答只讲述了一个漫长故事里的一个微小片段。事实上,“没什么”“没在”和“约”这几个词甚至有可能是某个文本艺术家从一个长篇小说里随便摘出来的,用来传达与叙事者意图讽刺性地不一致的意义。
“卫生。”露西突然说。
“什么?”
“我在乎的就是这个。”
“少来了,姑娘。你这要求也太低了。”
“卫生很重要的。”
“你对好看不感兴趣?或者好玩?或者有钱?或者床上功夫好?那玩意儿从不辜负他?喜欢给别人口?”有人在她们背后吃吃窃笑。由于队伍里的其他人现在一个比一个安静,因此引起窃笑的原因很可能是艾玛。
“不。”
和先前一样,这个非常简短的回答不但不是完全的事实,甚至不是事实的一部分。
“唔,但我要的就是那些。”
“我可并不想这么了解戴维。”
“至少他爱干净。大多数时候,他闻起来像詹姆斯·邦德。”
“你看,这不就是问题吗?你觉得我该在乎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但你还是和他在一起。”
这会儿仔细想来——直到那一周的早些时候,她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卫生确实比她能想到的其他品质都更加重要。想象一下,假如艾玛能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站在肉铺门口的队伍里,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这个时刻)提供一个潜在的伴侣,他拥有她想要的所有特质和属性——或者至少,露西能想到的所有特质和属性。再想象一下,这个不太可能存在的男人喜欢鲜花和阿斯哈·法哈蒂的电影,热爱城市更胜过乡村,读小说——真正的小说,而不是写恐怖分子和潜水艇的垃圾——还有,没错,他喜欢给别人口也喜欢被人口,能善待她的儿子,高大、黝黑、英俊、成功、幽默、聪明,信奉自由主义,能够撩动心弦。
然后这个男人冒出来,带她去一个安静、漂亮又时髦的地方共进晚餐,而她立刻注意到他的体味很难闻。你看,这段关系就算是到头了,对吧?其他长处都变得毫无意义。糟糕的个人卫生打倒了一切。与其类似的还有刻薄的为人、家庭暴力的前科(甚至仅仅是传闻)和不可接受的种族观。哦,还有酒瘾和药瘾,不过考虑到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是不需要重复的前提。没有关键的负面因素比任何正面因素都更加重要。
露西郁闷地注意到,她们正在接近店门口。她看得出里面一片混乱。队伍拐了个弯,尽头位于店堂的远端,因此难点不仅仅是在刚进门的地方找到容身之处。刚进门的地方是队伍半中腰那些人所站的地方,也就是长蛇阵的U字弯,所以假如你想去队伍尾部排队,就必须先挤过人群(排队的人现在更像是个人群,而不是一个队列),结果是给推搡的人和被推搡的人造成更大的压力。
“我看咱们可以一起进去。”艾玛说。
“连一个人都不一定能挤进去。”露西说。
“试试看呗。”
“行了吧你。”
“我看你们应该能进去。”她们背后的女人说。
“我正和我朋友说我们进不去呢。”露西没好气地说。
一对男女从店里出来,拎着不堪重负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血淋淋的大块肉,要是在未来七天内全吃完,肯定会让他们患上严重的心脏病和肠癌,从而缩短下星期的队伍长度。
艾玛开门进去了。
“你让她排到你前面去了。”背后的女人说。
露西已经忘了这茬。
“现在她进去了,而你还没有。”
这事情里好像有个什么隐喻来着。
第一部: 2016年春
第二部: 2016年秋
第三部: 2019年春
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