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的儿子
死亡随时都可能到来。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就在她怀有六个月身孕的时候被死神带走了。在一个墓园中,一位好心肠的牧师免费为她做了最后的祝祷,掘墓人将那裹好的尸体丢到公共墓穴中,再用泥土掩盖好尸身。大家都知道她怀孕了,
但是,所有看见尸体的人都没有吭声,他们都以为她腹中的孩子也随着母亲一起死去了。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胎儿继续从母亲死去的身体中吸收养分。而当黑暗即将吞没这个刚刚出现的小生命时,唯一一股有能力改变胎儿命运的力量伸手了。那是死神。那个在不经意间带走他人灵魂的死神,却注意到了这个孩子。
在几百年前,死神心里就有了要当母亲的想法。她原本以为,这个想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不管怎么样,她都没想过会为生者的世界中的事情而起一丝波澜。但是,被胎儿的心跳所吸引的死神在走近孩子、把手伸入肋骨下要夺去孩子的生命时,她动摇了。她那细长的、冰冷的手指在那小小的心脏周围移动,却没有碰到它。只要她轻轻一碰,这颗心脏就不会再跳动了。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这个小生命的继续并不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但是,只要愿望足够强烈,就能找到合理的理由。而死神也找到了属于她的理由。如果胎儿继续发育,陪伴胎儿的将不是母亲的心跳,而只有寂静和昆虫围着骨头打转的窸窣声。胎儿会在死去的纤维的包裹中出生。这将是她的女儿,死神的女儿。于是,满心期待的死神把手收回,决定不让胎儿死在这个墓穴里。
老鼠、蜘蛛、蜥蜴……这些小动物都立刻开始对墓地的这个角落起了疑心。鸟儿也避免飞过这个区域。有一些毫无准备的鸟儿从空中或从地面上进入墓穴的范围,它们都会突然死去。附近树上的果子总在最甜蜜多汁的时候落下。不管果树是在公共墓穴的哪个方向,掉落的果实总会滚到墓穴那儿。就这样,死神照顾着那个快要出生的宝宝,将这片吸收了尸体所分解的营养的土地变为母亲的腹部,努力想要为胎儿提供养分。
在七个月又三周的发育后,胎儿开始有动静了。那个最终决定向在河边乞讨的少女表白爱意的乞丐死在了墓园门口。一般情况下,他的尸体应该会留在地上几个小时或几天,但不知道为什么,乞丐的尸体开始迅速腐烂,散发的气味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路过的人将此事告诉了警察,警察又将此事告诉了掘墓人。掘墓人就急忙将乞丐的尸体搬到墓园里,开始挖土埋葬尸体。
死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等着。分娩的时刻到了。孩子要出生了。一直负责将灵魂运送到另一个世界的死神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那么全神贯注。在距离墓园以南四条街的法庭院子里,一个女人颈部系着绳结,最后一次向前来观刑的人们大喊,说自己是无辜的,自己没有通奸。相比眼前这未完成的工作,更让身披斗篷的刽子手担心的是一部戏剧的台词——他在这部由业余爱好者创作的戏剧中扮演一个角色。行刑人确认死囚脖子上的绳结没有出错,便打开了女人脚下的地板。死囚的身体就直直地被挂起来了。她颈后的椎骨发出一声嘎吱声,引得在场的人发出一声“哎呀”。几秒后,双脚距离地面一米的囚犯睁开了眼睛,抬头往上看。她满心好奇想要看看另一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失望的她只能看到一样的面孔。人们开始往后退。“哎呀”声变成了惊讶。一些人大喊,说这是正义的上帝所赐下的神迹,哀求说女人是无辜的。在座的一个女人的表情最为大惊失色。在听见人们要求找出真正的罪人后,她离开了法庭,消失在人群中。
在墓园里,掘墓人快要把墓坑挖好了。突然,他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土地是松软的。直觉让他更加小心地继续挖掘。他在墓穴中弯下了身子,将手肘往后,准备要铲下最后一抔土。但是,在铁锹碰到泥土前的一瞬,一只小手在墓穴的骸骨中摸索着开路。掘墓人没明白眼前的事情,握着铁锹的手一松,铁锹掉落到地上。掘墓人把双手插入土地中,他立刻感觉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他非常惊讶,像拔洋葱一样从墓穴的深处取出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肚脐连有一根粗壮的扭曲的像树根一样的东西,连带着人体组织的残骸,像血管一样布满了整个公共墓穴。掘墓人砍掉这粗根,好把婴儿和土地分隔开。掘墓人伸长了手臂,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这个婴儿。这个刚出生的婴儿从口中吐出一把泥土,吸了一大口空气,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死神感到无比雀跃。在法院,人们把女囚的尸体再次抬到绞刑架上。一个公务员对行刑人下令,在女囚再次登上绞刑架后,在观刑的人扑上来之前,立马用力将犯人脚下的地板拉开。女囚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感觉自己没法伸直脖子了。行刑人将她抬到绞刑架上,而女囚则不停地摇晃身体,再次说自己的无辜的。但是,死神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到世界当中。在踏上绞刑架时,女囚倒在了行刑人脚下。看她的脸色,似乎是几分钟前就被绞刑处死了。于是,观刑的人也都纷纷散开了。
只有掘墓人看见了在墓园发生的这一幕。他把孩子从墓穴中取出,之后就把乞丐埋在墓坑当中。掘墓人用外套裹好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尽量不让别人看见,悄悄把孩子带回自己家里。他就住在墓园里的一间小屋子里。他把门关上,然后把婴儿放在桌子上。他刚刚经历的事情太神奇了,让他不得不看了又看自己的手掌,好确定手上还有婴儿腹部的粗根留下的痕迹。之前,这个墓园里的掘墓人是索乐先生,而他则是索乐先生的助手。在索乐先生死后,他应索乐先生的邀请接受了这个岗位,也得以在这间屋子里居住。掘墓人站在婴儿旁边,想起了索乐先生之前对他说过的一件事。
在波特先生下葬前夜,波特夫人来找索乐先生,对他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请求。她希望,第二天,在所有出席葬礼的嘉宾都离开之后,索乐先生要把她丈夫的棺材挖出,把尸体从棺材中取出,脱掉尸体身上的衣服,然后立刻重新将浑身赤裸的波特先生直接埋入土中。为了让索乐先生顺利完成这项任务,波特夫人向他解释了她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
当波特夫人还是未婚的毕塞尔小姐时,她每年秋天都会在自家花园里种下一株郁金香,以待春天花开。但有一年,到了百花盛开的季节过去、树木凋零的时候,她前一年种下的郁金香还是没发芽。那郁金香的球茎甚至没有冒出一丝绿芽。换做其他人,一定会认为这颗球茎死了。但毕塞尔小姐很肯定,这株郁金香还在地底下活着。不管天气怎么样,她总会背着父母偷偷跑到花园和这株郁金香说话——她的父母完全无法理解女儿对这株花儿的痴迷。但是,在种下郁金香的泥土上仍然什么都没有出现。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在新的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毕塞尔小姐仍然等待着。她每天都毫不例外,都会在那片贫瘠的泥土旁俯下身子,对着泥土说话。之后到来的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紧接着是又一个秋冬。在三月的末尾,一个裹着披肩的年轻人出现在毕塞尔小姐的家门前——他身上的披肩正是毕塞尔小姐之前忘在自家花园里的。毕塞尔夫妇决定收留这个年轻人,直到他恢复失去的记忆为止。但这个年轻人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也不说话。棱特医生对他做了彻底的检查,确定这个年轻人是个哑巴。但是毕塞尔小姐心中一直有一个猜想。一天,一个女佣说,在她们为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清洗打扮时,年轻人脚下带了很多泥土。这让用人们非常惊讶。在门后的毕塞尔小姐听见了这些话,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想。波特先生的名字是她取的。她对父母撒谎说,这个年轻人在清醒的时候把名字写在了纸上。尽管毕塞尔先生最终并未完全相信这个相比红酒、更喜欢喝水的年轻人,但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年轻人结为连理。
“我们生活得很开心。”这位年轻的寡妇对索乐先生说道,而索乐先生当时以为她疯了。“但是,没有植物球茎可以活那么久,”她心痛地说,“以防万一,您就按我说的做吧。”
婴儿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婴儿的出现让屋子里充满了平静,这是一种和掘墓人独自居住在墓园中所习惯的平静不一样的感觉。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话的。他应该把这个婴儿交给警察,告诉他们,这是被遗弃在墓园门口的孩子。掘墓人站在婴儿旁边,伸出了手。他碰了碰孩子,眼里充满了泪水。在面对这个纯洁的生命时,掘墓人有太多的理由落泪了。他不会把孩子交给警察的。他经历过孤儿们要面临的漂泊的未来。当他第一次把这个孩子放在掌心时,他感觉到自己成为了所有人共同所属之地的一部分。
那个晚上,在掘墓人和婴儿睡着时,死神走近了那个被掘墓人临时当作摇篮的箱子。当死神靠近时,所有的生命都会感到不安,但这个孩子却没有反应。他感受到了之前在地底下彻夜陪伴他的伙伴,呼吸很平和。死神感觉到了她和孩子之间的联系。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发生意外的。但死神是夺取生命的专家,却不是孕育生命的专家。在她代替孩子那死去的母亲为孩子供给营养时,她忘了一件事。她忘记了生命女神精心编织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那是所有生灵都拥有的、到死前仍紧握不放的一个要素——她忘了把希望给到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