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再也回不去的家乡,一边是努力融入的都市生活,进退两难间成了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一切希望终成了“失望的爱”。
我们每个人无论是去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生活或者旅游,总会有小心翼翼之感,生怕不懂当地的规矩或习俗,而遭人鄙视或者笑话。就像《赞美沉默》的主人公,他这20多年一直在融入英国的生活,想要讨得所有人的欢心,却活得身心疲惫,每时每刻都不得松懈。但他还是必须坚持下去,因为英国是他向往的更好的地方,比起自己的家乡那个落后的小岛,虽然可以过得安心自在,但家乡终究无法挥洒自己的才能,是片太过有限的天地。生活终究是在别处。
随着阿美莉亚的到来,一切都只能暂缓停止。我们放下手里的所有工作,围绕婴儿转了起来,她是又拉屎又啼哭。这个婴儿甚是哭闹,让我有时不得不去想她是否厌恶自己出生的可悲境地。大家说这十分正常,多半是肠绞痛或其他毛病,但是我仍然觉得她是因为自悲在啼哭。当然,这对她没啥好处。在这儿,她有人照顾、有人疼爱,根本没有理由自悲。每次喂奶,她依偎着妈妈的乳房,仿佛那就是自由本身。生活也是如此,我们徒劳地抓着那些囚住自己的东西死不放手。
在她出生的那一刻,数周的准备和焦虑达到高潮,早已从最初的散漫无边逐渐演变为全神贯注的投入。得买几件新的家具、床单被套和一个尿布桶,还得学些儿歌,准备字母游戏,更新孕妇体况表,考虑单身状态等等。爱玛的肚子大得很快,其他倒也一切正常,这让她对一切决定都有否决权。不论怎样,听她说起育儿的各个方面,你绝不会认为这是她第一次生产。多年的教育和训练让她为这一刻有所准备。几年以前,她就知道自己要生一个名为阿美莉亚或比阿特丽斯(有时叫比阿特丽克斯)的女婴。她的论文被搁置一旁,我们关心的已不是卢卡奇、本雅明和海德格尔——此前福柯和德里达曾占据她的话语,而是斯波克博士的育儿指南。所以临盆在即时,我们的生活自然也就忙于关注婴儿的出生了。小家伙十分健康,出奇的好动——我倒希望她安静睡着——这给叙事片段送上了奇妙的结尾。威洛比夫妇、我还有爱玛的大学好友朱迪,我们在不同的时间轮流围在床边分享这场戏剧。去医院看望时,我沉浸在护士投来的赞许当中;当他们让我坐在爱玛的床上握住她的手时,我微笑着允诺;我甚至高兴地模仿婴儿的声音,他们认为这对于婴儿的健康着实有益。我必须得承认,阿美莉亚似乎确实喜欢我表演的那些滑稽动作,它会照我们期待的那样,暂停与存在的顽强斗争,在空中踢着双脚,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爱玛对任何事都出奇地随意,她更喜欢谈论她不在家时我给自己做的饭和她在病房结交的朋友,而不是她的身体最近遭受的疼痛。她做的这一切又让她显得更加英勇。我当时也在那里,胃饿得难受,尿憋得要死,爱玛因努力努责涨红了脸,在分娩中呻吟着,几个助产师忙进忙出,在我看来全然一副幸灾乐祸的麻木。我想象着他们会说,这是你自找的,所以别再呻吟。
于是,我加入照顾母子二人的日常琐事当中,并对我们的共同努力既感到欣慰又觉得自豪,但我必须得说等搬回我们的公寓时,我开始觉察出这种成就的另一面。首先,只有我在的时候,爱玛似乎不太自在。我说的事情似乎还会惹恼她。等我从斯波克手册中查到母亲产后出现的危机,并把里面的内容读给她听时,她眉毛一瞪显出一脸怀疑,然后继续忙手里的事情,好像我什么也没说。当我像只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并发出可笑的声音,或者当我躺在她身边等婴儿熟睡后去抚摸着她许可的身体部位时,她才会对我露出一丝微笑。
阿美莉亚似乎喜欢住在公寓。她的叫声提高了,她偶尔也安静一会儿,期间依然不时发出痛苦的啼哭。
爱玛和母亲一心照顾婴儿,手法熟练得似乎全然不费什么力气。她们看着她、抚摸她,猜测着她皱眉、啼哭和欢笑的原因,并互相争论一番。在这些时候,爱玛似乎忘记了自己,但我在的时候,她很少会这样——比如当我乱滚装傻的时候。或许,她担心我鄙夷她的快乐,嘲笑她轻易屈从于母性。她持有一种看法,认为女性是被自己美好的感情击垮的,而她们的社会化会认为这是自己的本性使然。她会说,女性接受的教育便是要自我牺牲,她们只有成为孩子的奴仆人生才会完满。或许,她母亲的欣喜让她搁置了这些顾虑。等威洛比先生受邀前来时,他高兴地盘旋在婴儿边上,弄出一些声响的同时还朝着婴儿龇牙咧嘴打趣。
先生和夫人(每天)来的时候都会捎上礼物,从洗涤液到一公斤牛肉,基本上什么都有。她会去卫生间清洗尿布,而他则带上婴儿去四处都是狗屎的人行道上散步,这样爱玛就可以打个盹儿。随后,夫人不是沏茶,就是喂婴儿,要么去烹饪带来的牛肉。出于有些原因,她偶尔还会留下过夜,并睡在我们卧室的地板上——此前我已经因为梦里呓语吵醒婴儿而被驱逐出去。我问她:“我刚说了什么?”不过,她说自己听不懂我的语言。这是一段让人痛苦的插曲。有时,我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是个隐形人。我在他们谈话时如果开口,我的声音听起来会非常奇怪,仿佛我在使用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在讲话。我感觉若有所失,不仅言语不清,而且羞于开口。当他们谈论我(或跟我讲话)时,我感觉他们是在可怜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受害者,经历了一场飓风、霍乱流行或先天畸形等不可阻挡的自然力量的侵袭。
爱玛不时向我投来猜疑的目光,并琢磨着我莫非是在取笑她们。“你和爸爸为什么不去弄湿婴儿的脑袋?”她提议道。
我们坐在几近空场的酒吧(当时才六点半),手里握着各自的酒杯,谁也不发一言。当我瞟一眼威洛比先生时,他的目光正在我身上打量,这让我想大喊一声,尖叫着跑入夜幕当中。他渴望听到一个帝国故事,但我的舌头早已僵化变色,我的脑袋也因愤懑而嗡嗡作响。最后,我向他讲起那家英国医院救我一命的护士大姐。我当时去医院是为了和一位姑妈道别,她因患上利什曼病、麻风、血吸虫病和传染性疖子出现混合并发症马上就要咽气了,而所有这些都由家族遗传的放荡和淫邪导致。在我走下楼梯的时候,一种热带疟疾突然在我身上发作。我倒在了楼梯台阶上,大姐在那儿看到我,并把我抱到床上。直到两周后我完全康复,她才离开我的身边;在此期间,她用酒水涂抹我的额头,还用浸湿的手帕放我嘴里让我喝水。这是一个帝国英雄主义的简单日常故事,但我在讲述中重点有误。尽管威洛比先生似乎没有显得过于不满,我可以说他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和其他故事同样感人,于是我内心的艺术家对这种败兴感到一阵失望。
我们默默地握着各自的酒杯,又坐了许久。之后他问道:“工作进展顺利吗?”那时,我刚步入职场在一所学校教书,里面全是愚昧而疯狂的学生,他们似乎有点怕我,这种奇怪的反应倒是让人欣慰。学校到处是满身臭汗和炖肉烧焦的味道。我发现这份新的工作每天都是一种迫害,我则终日担心学生会造反,并最终逼我体会受辱的滋味。我时刻保持警惕,思忖着要在每一天、每一小时存活下来,并绝不沦为野蛮行径的牺牲品,重要的就是要先发制人,而且从学生的脸上和他们的叫喊声中,我能看出那种野蛮毫无节制。有些岁数大的男生个头比我都高,有些女生也已经到了生育的年纪,但他们竟忘我地将精力和热情全部投入荒唐的戏虐当中,行为表现宛如狒狒家园中的幼龄动物。
“你现在该为别人考虑了,”我们往回走时威洛比先生说,“正儿八经。”
第一部分 003
第二部分 119
第三部分 205
附录: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奖演说“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