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是向桑塔格、狄迪恩、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等前辈作家作品的致敬。它大胆地写出了一种难以言说而普遍的现实,具有一种夹杂着遗憾、愤怒并最终认命的粗犷诗意,也为当代墨西哥生活提供了一个深刻而有趣的横断面。
一
拉蒙站在镜前,张大嘴巴,像只在跟自己发狠的狒狒。他想看看喉咙,可他钟爱的蒙特霍饭店的洗手间灯光太暗,照不清那块地方。他只觉一阵急剧的火辣辣的痛,胆也在疼,但前者得是后者的大老倌表兄了。合上嘴的当儿,他就知道,这么一疼,他点的烤乳猪卷饼是吃不上了。他愤愤地整了整领带,把自己的映像抛在身后,迈出厕所。桌边的那位客户正在等他一同庆祝一场行政官司的胜诉。拉蒙叫来服务员,让他把卷饼打包,再给上盆酸橙汤。说话间,他舌头就很烦人地抽抽起来。他只得惜字如金,也对端上来的那盆凄凉的肉汤保持了宽容。
开吃之前,客户端起他那杯龙舌兰,提议为胜诉干杯。拉蒙则跟了句“干了”。他不曾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的舌头就将彻底瘫痪,再也发不出这个幸福的词汇所必需的辅音。
他二十年的发妻卡梅拉听他讲出“喔尾巴又外额”这样的句子,就警觉起来,没像昨天一样给他喂勺咳嗽糖浆了事。她给他约了个急诊,约的家庭医生,就是每当他们未成年的子女马泰奥和保利娜重感冒或是要开病假的时候,她一直带去看诊的那一位。
“照您夫人跟我说的,”医生说,“可能我们是甲状腺里有点炎症了,您手脚痒吗?”
拉蒙摇了摇头。
“好的。那让我们来检查一下吧。”
耳鼻喉科医生拎出个头灯,用橡皮筋箍紧,在额头上戴好。
“来,我们把嘴张大大哈,”这医生习惯对付感冒的小孩了,说起话来过于快活,拉蒙只觉受到了侮辱,“对,就这样,很好。”
于是,那只狒狒又出现了,医生的压舌板刺激着它开放的咽门,每次碰到瘫痪处都会变得有如电击器一般。拉蒙感到有人在用冰镐凿他的舌头。他想到以前司法人员讯问犯罪嫌疑人时的场景,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只要能结束刑罚,他什么都会说的,无论是真话(他一直想干他小姨子安赫莉卡)还是假话(杀死路易斯•唐纳尔多•科洛西奥的凶手就是他拉蒙)。可医生此时正在探寻的那个秘密却是他所无法坦白的。
“这回我们的炎症有点奇奇怪怪的,”医生抽出压舌板,总结道,“要不还是做个超声吧,仔细看看它是什么。”
医生又说,这种症状很可能是唾液腺结石导致的,有矿物质结石卡在哪条唾液导管里了,这才引起的感染。试图证实这个诊断又耽搁了三周。与此同时,这块推想中的结石还在不断长大,以一种罕见的速度引起舌炎。察觉到这点时,医生当机立断地把这位病人转诊到华金•阿尔达玛医生那儿,“一位经验丰富的肿瘤专家。”他说。
去看肿瘤医生这件事对拉蒙和卡梅拉的折磨之深,他们说不出口,二人只得默默承受着焦虑。尽管他们努力对预约在十二月四日的这次看诊抱持一种不在乎的态度,二人还是一致决定,什么都不对孩子说,那会儿正撞上考试周。马泰奥已经在念预科的最后一年了,保利娜则是第一年。当前者克服着他天生的懒惰、尽其所能争取通过他通常会挂掉的那四门课(数学、化学、物理和历史)时,后者则盼着能够考到优等,战胜学校里唯一的对手、骄傲的小个子赫苏斯•加林多。二人都在为各自的目标奋斗(虽然也没忘了手淫和唱K——他们各自的消遣),因而完全没有注意到父母的忧愁。
而此时在马丁内斯律师事务所,也就是拉蒙的事务所,积案越来越多。有些事只有他本人能解决,尤其是那些要用酒精润滑的。马里奥•恩里克•洛佩斯,射手座不动产中介公司的拥有者,他的习惯是,在做任何决定前先来半瓶朗姆酒。整个事务所的公共关系都完全仰仗着马丁内斯律师的魅力和口才,然而,他舌头的退化又在一步步摧毁这些特质。拉蒙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有个聋哑人强盗霸占了他的身体,而当他照镜子时,他遇见的是一张比以往臃肿的脸,苦涩地皱着眉,嘴里塞满糕饼。
既然无法像往常一样抬高音调,拉蒙便把汽车方向盘变成他发泄的对象,让他的汽车替他发声。他会将喇叭胡拍一气,这是为了催促那些在红绿灯前分心的司机、驱赶得了风湿的行人,或者只是为了在高峰时段把他的挫败感号出来。而他的喇叭畏畏缩缩又携带着浓重鼻音的声线还在残忍地提醒他,这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大马力德国车,而是合成革座椅的四缸日系复制品。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五,最煎熬的等待期结束了。一次痛苦的活检,他们用粗针抽取了他几毫米的舌头。在医院的地下室里,一群病理学家用各种抗原和染色剂分析那些细胞,借助显微镜揭示它的性质。报告已经送到肿瘤医生的诊室,此刻正在密闭的信封里躺着,等待医生跟患者解释。此前尚有几小时。
他们来早了,便在装点大厅的巨大鱼缸旁找了位子坐下。卡梅拉翻起一本杂志。拉蒙眼盯着鱼缸,考虑起他最近的旷工造成的影响。他想着,是不是得送个圣诞礼篮给客户了,回报他们的耐心以及对事务所的忠诚。拉蒙在善待客户这点上是很有一套的,他征服了他们,在谄媚和不恭间找到了一种平衡。除此之外,他本来也不是个虚伪的人,不喜欢贪污腐败什么的,也不好占人便宜;他总是严格遵守着一切可遵守的法律——当然了,无论是地方法规还是联邦法律都充斥着缺陷和漏洞,连品德最高尚的法学家也躲不过争议的。拉蒙确信,只要他的履历是干净的,这种健康问题——都是时运不济嘛——就不会使他的名誉受到贬损。
鱼缸让拉蒙暂时忘记了他的处境。十几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在石块和珊瑚上方巡游着。一场催眠的舞蹈。海里怎么就能有那么多种炫目的鱼呢?生物学家把它归结于自然的选择,一种缓慢的随机力,它逐步逐步地改造着所有动物的外形,叫巨大的恐龙变身成了毫无防御力的母鸡。每只烤鸡都在悲哀地提示着生命的回旋。
卡梅拉轻轻用胳膊肘顶了顶拉蒙,打断了他的思绪。“看这,”她指着杂志上一对在城堡前摆着姿势的年轻小夫妻,“还记得不?”
拉蒙点头。他想起了他们的结婚旅行,去的是法国。卡梅拉往后翻了一页,上张照片里的两人又出现了,只不过现在是半裸着,在一艘游艇的甲板上晒太阳。根据照片下边写的,这是蜜月中的一对西班牙贵族。贵族,在拉蒙听来,就是种恶心的返祖现象。
拉蒙和卡梅拉是二十年前认识的,地点是在一张点心桌前。那是他念法律系时的朋友路易斯的生日派对,拉蒙一来就盯上了她。他手里端着杯自由古巴,等待着上前攀谈的机会。一见她抛下朋友,朝着点心桌过来了,拉蒙就发起了攻势。
“你尝没尝这个香肠玉米饼?”他用的是朋友的语气,要破除坚冰,最好就是通过“吃”了。
这里会有两种分支:她尝过饼了,也或者是没尝;在那个时代,素食主义者是极其罕见的,完全不用考虑。而从这两种分支中又会进一步细分出四种可能的回答:要她说她尝过了,还不错的,那接下来的求爱就可以更具侵略性;要她只说尝过了,再就没有后续了,拉蒙就得小心行事了;假如她没尝过,觉得还是不尝为妙,那么任务还是中止吧;但假设她是没尝过,正准备来尝一下,他离成功就不远了。拉蒙自信将一切可能的范畴都掌控在手了,却不料她是分开回答的:
“尝啦。香肠不错,玉米饼不行。”
“不会吧?”拉蒙不知所措了。
“嚼着跟口香糖似的。”卡梅拉解释道。
“不是,你等等啊,”他说话时带着些不悦的骄傲,“我这就再吃一个看看。”
“你看看吧。”说着,她转过身,走去了另一个角落。
拉蒙又成一个人了,端了个一次性碟子,上头堆满了玉米饼做的小吃。他走向了个战略位置,从那里,他见卡梅拉和两个女性朋友坐到了一起。他一边紧盯着她,一边把玉米饼塞进嘴里,认真咀嚼着。随后,他把盘子遗弃在了柜子上,朝卡梅拉所在的地方凑了过去。
“不好意思,”他插了进来,“我想说的是,你刚才的话太对了。要说那饼吧,一冷,吃着就不对了。实话说吧,那饼是我带来的……”
“啊,抱歉我不知道。”她说,同时也被这位男青年惊到了:这人来参加聚会,不带伏特加和冰袋,倒是带了盘玉米饼,真不嫌麻烦。
“不会啊,而且恰恰相反,还好你跟我说了。你是真心想不到它们刚做好的时候有多棒。之前我跟路易斯讲,顺便提一句,他和我是真的真的很好,我跟他说:‘放心吧,我会给你带全联邦区最好吃的玉米饼来的。’”
“这么厉害吗?”
“我可以在公证员面前签字发誓,”他说,“不过一定得是刚做好的。”
她同样也是干律师这行的,她的领导是个阴郁的公证员,他为玉米饼辩护时的那股认真劲儿逗得她哈哈大笑。面对卡梅拉毫不克制的笑声,拉蒙的战略土崩瓦解了,他惊愕于那对双滑索似的嘴唇、她优雅的齿骨、环绕她双眼的埃及式眼影;他只觉一团火熔化了他铅般的沉着,他不作声了,闪躲着视线,把目光藏到了地毯上的阿拉伯图案里,这会儿我该说点什么呢?可就在这时,她说:
“你这饼在哪儿买的?”
“这是秘密。”他一下清醒了。
“啊,这样啊?”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卡门。你呢?”
从那一刻起,拉蒙不再磕巴了。他风趣而有魅力。他把搞笑的轶事和伪装成问题的马屁拼到了一起,又压制住了他标志性的唠叨。卡梅拉谈起了她对未来的规划,想当民事律师。她光彩照人。他太中意她了,以至于都不敢回去点心桌一趟,生怕失去她。尽管没吃没喝,他回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陶醉的。
又到周一了,卡梅拉在公证处干着活呢,就收到束玫瑰,上头附着个名片,用的是优雅的印刷体:拉蒙•马丁内斯律师;下边点的地方则是手写的、从阿曼多•曼赞尔罗那儿剽窃来的句子:我看见玫瑰更红更美了/因为我在想你。她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可她也并没有觉得不舒服,虽说她的情感教育都是来自于像“蜜卡诺合唱团”和“涉嫌卷入”这样的乐队,跟尤卡坦半岛的博莱罗舞曲恰好处在对跖点上。而当第二天拉蒙打电话给她、问她收没收到花时,卡梅拉害羞地说了句谢谢。随后,拉蒙就请她周五晚上出来吃饭了。她接受了。
拉蒙是准点到她家接她的;卡梅拉的母亲叫安东尼娅,她一开门,见来者不是个彬彬有礼的高格调青年,而是个印欧混血种。这位夫人属于中产阶级里最自负的那拨人,既然拉蒙的棕黑色皮肤跟她种族主义的预期不符了,便没让他进来。“稍等啊。”他未来的岳母说着,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大门。于是他就只能在人行道上站着,等卡梅拉从她爸妈房子里出来,这时一对老夫妻踱进了候诊室,夹带着一种阴沉的迟缓。
两位老人熟稔地问候了阿尔达玛医生的秘书,依次坐在拉蒙和卡梅拉对过。见那位先生坐下来时既缓慢又小心的样子,拉蒙得出个推论,他得的是前列腺癌。这老东西,作孽啊,他同情地想着,得坐着尿了吧。我也得开始去看泌尿科了,我的前列腺肯定也开始大起来了,这太正常了。可叫人用手指捅进去这个……我可别爱上那种感觉。
跟卡梅拉一起等着看肿瘤医生的此刻,距离那个年轻的拉蒙可太遥远了;那会儿的他,见她身着套装从公证处出来,都会激动到不行呢。羞羞答答地约会了两个月之后,是她先说的“我们换个地方吧”。拉蒙把她带去了罗马区的一家小旅馆。两人在一间昏暗的套房的干净的被褥间干巴巴地脱光了,正当他以他二十八岁的迫切吻着她的那一刻,他听见阿尔达玛医生秘书刺耳的嗓音正在二十年后叫着他的名字,告诉他,终于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