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京三鹰的家遭轰炸被毁,于是全家搬到妻子的老家甲府市去住。妻子的娘家,现在只剩妻子的妹妹一个人居住着。
那是昭和二十年的四月上旬。盟军的轰炸机时常从甲府市上空飞过,不过几乎从未投下过炸弹,整座城市的氛围也不像东京那样充满战场硝烟。一家人终于可以脱下防空服睡个觉,在东京已经许久没能这样子了。其时我已年届三十七岁,妻子三十四岁,长女五岁,长子是前一年的八月出生的,刚刚两岁。之前一家人的生活虽谈不上惬快,但总算没病没灾地过来了。我有时想,好不容易挨过艰辛活下来,一定得努力活下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当然,另一种想法更为强烈,那就是万万不可让妻子和孩子们早于我而死,留下我孤身一人。这种情形,单单想象一下,就会让人无法忍受,尤其是我绝不能让妻子遭灾遇难。为此,按理必须早做打算,采取万全的措施,可我没有钱。虽然偶尔也会赚到一笔钱,但我很快就会拿着钱跑去喝酒,因为我有酒癖这个不同寻常的毛病。在当时,酒可算得上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可只要家中有朋友造访,我便忍不住像从前一样和朋友们一起吆五喝六地出去喝酒,不这样就觉得坐卧不宁。如此一来,不要说万全措施,就是其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眼看许多人携家带口远远地疏散到农村去,我只能艳羡,却因为没有钱,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我的懒惰,结果磨磨蹭蹭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直到三鹰遭受空袭,不敢再在东京待下去,一家人只得转移到妻子的娘家。将近一百天之后,终于可以脱掉防空服睡觉,想到至少这阵子再也不用在寒冷的夜晚将孩子们叫醒,心急慌忙地躲进防空壕,虽明知今后还将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总算可以轻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了。
然而我们这家人毕竟“失去了自己的家”,诸多事情都与之前情形有所不同了。我虽说跟大多数人一样,也算经历过生活的艰辛,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寄宿在别人家,尽管是妻子的娘家,算是关系很近的亲戚,却还是前所未有的头一遭,因而体验到了各种别样的甘苦。妻子的娘家,父母亲已经双双亡故,姐姐们也都出嫁了,最小的孩子是个男孩,他如今是户主,两三年前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海军,眼下只剩一个女儿住在甲府市的家里,是这男孩的小姐姐、我妻子的妹妹,年纪二十六七岁。这个女儿似乎经常和那个海军弟弟通信,有关家里的事情无论巨细都与他商量。对这二人来说,我算是他们的哥哥了,但我这个哥哥对甲府家里的任何事情毫无发言权。非但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事实上,我自结婚以来给这一家人添了不少麻烦,换句话说,我是个靠不上的男人,所以弟弟妹妹们从来不就家里的事情来同我商量也就理所当然了。另外,就我来说,我对他们家的家产之类压根儿没有兴趣,这一点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因此“不相为谋”。然而,妻妹(今年二十六岁还是二十七岁,又或者是二十八岁,反正没有一本正经地问过,所以我也弄不清)独自一人操持的家里,三十七岁的姐夫和三十四岁的姐姐带着两个孩子突然闯了进来,没准什么时候瞒着妹妹和身在远方的年轻海军将家里的财产……想必不会有人如此胡乱猜疑,但作为年长的一方,却生怕在无意识中伤害到他们的自尊心。就我当时的切实感受来说,就像庭院里长满柔嫩的绿苔,为了不蹂躏这些绿苔,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踩着踏脚石,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甚至巴望,这家里要是有一位更加年长又通晓人情世故的男人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轻松自在一些。这种消极的忧虑实在是棘手又费劲的事情。
我将家里对着后院的一间六席大的屋子借了做工作室兼卧室,又借了间六席带佛龛的屋子给妻子他们住,照一般行情商定好了房租、伙食费及其他方面尽量考虑周全,不让妻子娘家人吃亏,我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也不使用客厅,而是直接领到我的工作室。不过,我是个贪恋酒杯的人,加之总免不了有点从东京来此游玩的心态,因此尽管心里十分尊重妻子娘家人的权利,却仍时常造成失礼的后果。妻妹倒是对我们一家客客气气,还经常帮着照看两个孩子,从未与我们发生过正面冲突。但我们因失去自己的家,心理上难免有些乖僻,老是如履薄冰似的谨小慎微,过分客气。虽说是亲戚,但结果却因为疏散这件事令双方都失张失志,十分疲惫。我们的处境在所有疏散者中尚算是好的,至于其他疏散者的遭遇那就可想而知了。
“千万不要疏散!最好坚持待在东京,除非家里给烧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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