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母亲年轻时的手肉厚、柔软、腻滑、白皙,村里老人说:这是一双富贵的手。可惜母亲这辈子就跟了我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的一双富贵手也就成了一双百味杂陈的手。
自我懵懂记事时起,我们几姐妹整天跟着祖母屋角巷尾转,母亲和父亲忙着到生产队里挣工分。他们早上何时出去的,我一概不知,只是每到中午,我们村的小孩都翘长脖子,盼望自己母亲从村西头回来。那时生产队把耕种任务一畦一畦分给每个人,谁完成任务了就可以回家干自己的活儿,所以,最早出现在村西头的往往是队里劳作最快的妇女。春雨绵绵,稻苗青青,田地里一行一行的绿意插下了葱茏,村里老人称赞最先回来的阿顺婶说:“看阿顺,就是手长脚快。”我心里不免落寞,母亲身矮手短,哪能快呢?可是,就在我垂头之间,母亲很快第二个出现在村西头了,我们姐妹雀跃起来了,笑着叫着奔去,仿佛迎接凯旋的大将军。手短而快的母亲一刻也不闲着,挑柴喂猪,煮饭洗衣,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分田到户时,家里七八口的食粮就指望着分到的田地,土地里的农活就落到父母的身上。父亲是生产队长,很多时间忙于公事,母亲的担子更重了。村庄安睡在恬静之中,公鸡放开喉咙一鸣,母亲就爬起床。“咯吱”一声打开厅堂门,“咯吱”一声推开厨房的柴门,接着就是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乐,伴着我尚甜滋滋的美梦。最悦耳清脆的是那一把筷子响,母亲的手飞快地来回搓动,筷子们“嗤哩戳咯”地欢唱洗身歌,把全家子一天的幸福撩起。忙完家里的一切,天尚未蒙蒙亮,母亲便往田头地里赶,直到正午或是太阳西斜,才盼到她扛着锄头挑着空粪箕回来。来不及洗刷一脸的倦容,匆匆灌几口稀粥水,母亲便又挑起粪箕忙去了。大雨滂沱。她一定在整理沟渠;寒气袭人,她一定在侍弄秧苗;酷热逼人,她一定在忙着除草。母亲说:“田里的秧苗干旱了,等着要水喝;垅西的花生苗黄了,张嘴要施肥;垅东甜甜的番薯招来了馋嘴的老鼠,要想办法除老鼠:旱地里的眉豆渐渐圆满,可以摘取了……”要赶的活儿总是那么多,母亲的双手总不停歇。直到一袋袋的稻谷堆满屋,一圈圈的番薯围起了锥形,栽种的杂粮装满一个个瓦罐。
而农闲时节的大雨滂沱,是我最盼望的日子。这时母亲大多是不用出去忙活的,就会待在家里收拾家务。碰巧家里还有米粉什么的,母亲便想着法儿的做我们爱吃的,炊芋头糕、做煎糍、濑锅餐……雨点随着“滴答滴答”的韵律在瓦片上跳着欢快的舞步,母亲把一堆粉儿放到大簸箕上面,屋子里亮堂起来了。那是多么灵巧的一双手啊,在米粉中来回搓动,飘游舞动着,米粉很快搓成团了。取一小块出来,搓展成长条形,放到油锅里翻炒几下,粉条变焦黄后,铺上花生和白糖,卷上,脆香的花生伴着米粉的味儿,那香味在矮小的厨房里氤氲,透过湿沥沥的瓦缝弥漫。母亲把糕卷切成几块,放置在盘子中。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往嘴里送,刚上锅的糕卷烫得嘴唇舌头火燎燎的疼,可就是舍不得吐出来,舌头来回翻卷几下,牙齿咀嚼两下,硬把糕卷吞下了。
父亲是名泥瓦匠,乡亲们盖房修瓦什么的都会请他去,母亲便要跟父亲去做“泥仔”。母亲的手啊,就天天浸泡在泥浆里,与石块砖头亲吻,手指头、手心窝的皮儿是脱了一层又一层,一块白皮一块肿红的,晚上母亲暂时歇歇,却是痒得难受,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抚摸几下。寒冬咕隆,母亲的手裂开了一道道狰狞的口子,白天,母亲用白胶布贴好,晚上就要揭开白胶布透透气,搽点红药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慢慢撕开胶布,那胶布却是连着口子一起撕开的,血水横流,母亲的眉头紧皱,轻咬牙关。我的心跟着一阵震颤,我无法想象,母亲劳作时,该是怎样的隐忍难耐,只是那撕心的痛感随着那白胶布的一一点点揭开迅速传遍我的全身,母亲那双贴满白胶布的手在灯光下飘摇,模糊……
侄子侄女出世,母亲更是乐呵呵地忙碌着,忙着种菜栽瓜、点豆搭棚、煮鱼杀鸡、做饭洗衣、抱孙逗玩……
那天,我抽空去看望久已不见的老母亲。携着寒意进屋,我拉着母亲的手坐下,一阵暖意通过我的手传遍全身,可母亲却惊呼:“哎呀,手怎么这么凉?”还怜惜地帮我捂着。我紧紧拉着母亲的手,那双粗糙的手,手掌全是茧子,五根手指头就像五爪树耙子。
我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我的心疙瘩了,我的泪疙瘩了。
(此文发表在《阳江日报》2017年5月11日文化·笔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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