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真是一个善于命名的民族。大而至于家国,小而至于个人,都必须先行正名,而且往往是赐以嘉名,冠以美号,以祈求多寿与多福,喜庆与吉祥。
在文学艺术的天地呢?以古典民族音乐而论,那些“中国名曲”都有美视而且美听的名字,如“百鸟朝凤”,如“潇湘水云”,如“空山鸟语”,如“彩云追月”,不仅可以照亮你的眼睛,假若你已经有些眼花;而且可以敲醒你的耳朵,假若你已经有些重听。我常常忽发痴想,那些乐曲的命名,必然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伴随,如果不只是听曲,而且可以循名追溯那些曲调取名的故事,如武陵人之追溯桃花之源,那就好了。“夕餐秋菊之落英”,“落”有“开始”之意,“落英”即是初开的花,继唐诗之后的宋词呢?宋词的词牌有八百多个,你还没有听到词人与歌女的歌唱,那些美不胜收的词牌名字啊,就早已在你的眼前迎风吐蕊,就早已美如缤纷的落英了。
烛影摇红
“烛影摇红”,多么美丽的意象和意境啊。一看到它,善感的读者也许就会心荡摇摇起来,不然,21世纪初期的作曲家、民族器乐演奏家陈天华,在前后创作多首二胡乐曲时,为什么会以它做其中一首的名字?为什么会让这支乐曲在他的弦下如怨如诉,至今仍摇撼千万听众的心?
现在早已是声光电化现代科技的世界了。暮色始临,华灯初上,这华灯已是现代的电光而非古代的烛光。当暮色苍茫时,城市更全部被各式各样的电灯、彩灯、日光灯和霓虹灯接管,到处不是明如白昼的坦白,就是若明若暗的暧昧,到哪里还找得到古典的烛影摇红,温馨浪漫的烛影摇红,令人远离尘嚣世俗心驰神醉的烛影摇红?除非是你拒绝现代的文明,有意燃点一支或几支红烛,为已逝的岁月和清纯的古典招魂。
《烛影摇红》这个词牌,还有许多别名,如《忆故人》《归去曲》《玉珥坠金环》《秋色横空》等,但诸多别名都远不及正名。这个美丽的词名是从何而来的呢?宋代王诜有一首《忆故人》: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 据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说:“王都尉(诜)有《忆故人》词云,徽宗喜其词意,尤以不丰容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美成(邦彦)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周邦彦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已是花甲之岁,但才情不减当年,精通音乐的他,遵徽宗之命,依照《忆故人》的词意,别撰新腔,作了一首新词,命名为《烛影摇红》:
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周邦彦的新作,不知是否令那位后来成了金人阶下之囚的多才多艺的天子满意。他的翻新之词,章法于严整之中又饶多变化,写人抒情更加细腻人微,而音律之曼声促节,抑扬有致,更是这位音乐家词人的当行本色。
不过,我更为欣赏的,是一首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烛影摇红》。南宋洪迈编撰的笔记小说集《夷坚志》,记载的多是市民生活、神仙怪异和逸事逸闻。在《夷坚志补》卷二十二中,记叙了池塘中龟精所化的“懒堂女子”,她夜来晨去,临去时留给与之相好的舒姓读书人一柄绢扇,其上有一首缠绵悱恻的《烛影摇红》:
绿净湖光,浅寒先到芙蓉岛。谢池幽梦属才郎,几度生春草。尘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风袅袅。晓来羞对,香芷汀洲,枯荷池沼。
恨锁横波,远山浅黛无人扫。湘江人去叹无依,此意从谁表。喜趁良宵月皎。况难逢、人间两好。莫辞沉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晓。
神仙鬼怪当然是不经之谈,但从中可见如诗之在唐,词在宋代也十分普及,似好风之吹遍大地,繁花之盛开原野。许多名篇家传户诵,笔记小说中也有词为证,开明清小说中以诗词表现人物演绎故事的先河。我生逢现代,儿时与桐油灯为伴,少年与煤油灯结缘,长大后才蒙电灯照耀,大学时代更曾在阅览室日光灯下拜读闻一多的《红烛》。二十世纪之一九八七年的一个冬夜,原籍湖南衡阳离乡别井四十年的台湾名诗人洛夫,约好于香港打来长途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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