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台上春色如许
第三折
我们慕名而来,穿过油菜花恣肆燃烧的田野,在细雨中抵达浒崦。
不想,戏台镶板紧闭,通向祠堂的两扇侧门紧锁,只有宝瓶、方天画戟、翘飞的鳌鱼尾巴、双叠歇山顶的翘角飞檐展露在半空中,似佳人掩面,只见满头金钗微晃。
等待来人开门的空隙,我们沿祠堂壁立的高墙绕到后部,遇一个敞开的、似无人居住眷顾的院子。院内,一树繁花独立。
那枝上的花朵开得繁艳,而树下粉白色的落英,迭覆簇拥,身下水渍漫漶,竟是比枝上的花朵更显繁艳,艳到极致的那一种凄怆,让人惊心。不由想起一句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几步之外的戏台,不也容易让人陷入幻灭之感?再喧腾的鼓乐,再明艳的戏装,再动听的吟唱,再传奇的故事,都会走到曲终人散、台空如也的一刻。真真是“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出场便见;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那急锣紧鼓,那刀剑齐飞,那令旗交错,那水袖如练,那裙动如波,那高唱低吟,还在脑海中翻腾不休,眼前却已是一派清寂与落寞。
一时姹紫嫣红,一时断井颓垣;一时春色如许,一时荒寂似空——这是一座戏台的宿命,是它的一体两面,是它的日月轮回,是它的阴阳交合,是它的天地归一。
有人说,戏台的构建中蕴含了“天圆地方”。戏台中庭的梁枋之间,以斗拱严丝合缝交嵌一体的穹隆,被命名为“藻井”。藻,水中之物;井,蓄水之器。火是木的天敌,以水御火的防范意识,自然散布在木质建筑各处。这藻井,还以其螺旋上升的特殊形态,容得下高帽花翎,容得下刀枪齐飞,也让演员的声音,这透明的水波,向上聚拢又涟漪般散开。这一精美的局部,让戏台成为隐喻,有了挑高的空间,构成共鸣腔体,即使台下喧嚣,即使距离颇远,戏音也能山高水长地抵达倾听的耳朵。
浒崦戏台的藻井,红蓝两色交错,其上飘金,如苍穹中的星辰。那其实是《封神演义》中的八位正神,脚踏祥云,飞向天空。穹隆之下,四四方方的舞台,便是那稳实的地面。人世间的故事,在这象征的天地间铿锵上演,常演不衰。
“敦本堂”阔大。重檐双戗角歇山顶,配两硬山顶,其形制在乡村戏台中实不多见。它与涌山村的“昭穆堂”戏台相离不远,也是祠堂台。
一副斜撑上,戏绣球的双狮鼓眼,吐舌,圆乎乎的额头、鼻子与脸颊,如叶片舒张的双耳,卷曲又摇摆如焰的尾巴,那生动活泼的气息、跃然欢腾的体态,让我忍不住驻足,看了又看。耳边鸟鸣声声,直叫得人心思恍惚,仿佛某一时刻,比如一眨眼的工夫,这憨萌的幼狮就会奔腾而下,满场撒欢。
一副雀替,长不盈臂,雕刻了三个人物,居中的老人手持祥云头的木杖,一人在他身后躬身持扇,一人正与老人抚肩说话,眉目晰然,袍带分明,不知出自哪部戏文。
绕到戏台的背后,迎面一堵白墙上,数行墨写的字迹,不算工整,笔意混沌,细瞧,却能辨明八九。却原来是“二〇〇六年腊月初四”写下的点戏单:《玉堂春》《节义贤》《赵氏孤儿》《五子图》《葵花岭》《望江亭》《七郎招亲》《黄鹤楼》《莲花庵》《北汉王》……五列七行,共三十五出戏。越十五年,墙面屋漏痕遍布,墨书尚可辨认,当年唱着这些戏的人,而今安在?
蔓草如意纹、缠枝莲花纹、祥云纹,贴金鳌鱼、喜狮、飞鹿,二龙戏珠、龙凤呈祥、九狮过江、蟠桃盛宴、百寿图、五狮抢宝、魁星点斗……吉祥的意味,包覆着一座座戏台。那是来自百姓心中的祈祷,借由工匠的刻刀明示。
台空人寂时,九老天官、杨波抱太子登基、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三英战吕布、薛丁山大战樊梨花、时迁夜袭登州、打金枝等古老故事,依然在梁、枋、月门、隔扇上上演。戏音会否也在藻井的沟回里隐约萦绕,恍如戏台的自洽时分,抑或梦境一场……
目录
辑一
纸上万物浮现如初/ 002
看这台上春色如许/ 012
笔下,微云起泰山/ 026
辑二
傩影如刻/ 056
瓷上宝石/ 071
与莲俱老/ 096
辑三
海昏谜色/ 108
冬月看戏/ 119
燕翼围的表情/ 127
余响/ 131
浮现如初 木质的村庄/ 138
在凝定与流动之间/ 143
盏上与灯下/ 149
辑四
在时间的长河,彼此供养/ 156
万寿宫:来自故乡的深情护佑/ 168
一脉清音越山川/ 175
大雅扶轮 千年后万/ 189
梅关十里雪香来/ 200
辑五
观傩记/ 208
有一种美由来已久/ 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