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幽默作家罗杰斯就曾经说过:“要令人国破家亡,什么都比不上出版回忆录厉害。”这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也可见他对某些回忆录之颇有微词,以下所引的他的话可作进一步证明:“当你记下自己本来应该做的好事,而且删去自己真正做过的坏事——那,就叫回忆录了。”在今日众多的“自述”与“自传”中,有哪一篇可以企及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清新脱俗?有哪一部可以比得上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深沉博大、文辞优美?又有哪一本可以望见法国启蒙运动三大领袖之一的卢梭披肝沥胆、灵魂自省的《忏悔录》的背影呢?有的人本来污点斑斑,硬伤累累,却还要自鸣得意,自我吹嘘,文过饰非,甚至对批评者谣诼报复,这不是要引领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向往圣洁的天国,而是要使他们在弄虚作假的泥沼与世俗名利的欲海中迷失沉沦。
“自述”或“自传”,我国古已有之。追本溯源,正式拥有发明权的应该是中国史学与历史文学的开山鼻祖司马迁。唐代刘知残在《史通·序传》中认为,《史记》末篇有“太史公自序”,“自序”之名乃立。我以为,“自序”亦同“自叙”或“自述”,即叙述自己的生平行事的文章。芸芸众生都有表现自己的心理需求,何况是文人,更何况是文人中以抒情为主要职责的诗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屈原在《离骚》的开篇,即叙述了自己的家世与生年;魏晋南北朝时期,阮籍、嵇康等诗人那些题为“言志”“述怀”的作品,也颇有自述的意味;“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有许多自传的因素;“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晚唐杜苟鹤此诗即以“自叙”为题,其中的“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今日的芸芸众生,有多少人能够想到和做到呢?
时至元代,一方面是科举制度已经崩盘,元代统治者实行的又是民族歧视政策,一般的知识分子不是前程光明而是前途无“亮”,他们难免不平则鸣;另一方面,马上得天下的元蒙统治者的言论政策相当宽松,许多人又根本不识汉文,终其一朝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字狱。例如元蒙皇帝的诏书,多有“怎生、奏啊、那般者”等蒙文直译体套语,至元三十一年,江南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书生积习难改,写了一副春联“宜人新年怎生叹,百事大吉那般者”,被人检举告发,这种在明清时代被视为大逆不道必致灭族的犯上之罪,当时肇事者也只得了个“就地免职”的处分,吃饭的家伙还是安然无恙。因此,文人们虽然怨怨愤愤,但却不必战战兢兢,不必担心头顶上有一把什么斯摩达克斯之剑会随时轰然落下,所以他们能相当自由地不平而鸣,而直抒胸臆的“自述”之类,就是“鸣”的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于是,八百年之后,我们还可以坐直通快车,从时光隧道里直达元朝,和一些元曲家做面对面的灵魂的交流与对话。
如果以出场年代先后为序,第一位当然是大名鼎鼎的关汉卿。关汉卿是元代名副其实的卓然大家,被列为“元曲四大家”之首,即今日所谓之“首席”,元末熊自得《析津志》说他“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可见他是一位集剧作家、导演、演员于一身的全才型大艺术家。
我现在已无法和关汉卿万人丛中一握手了。我当然不是时下的什么“追星族”,但如果能当面采访,自然会对他的作品有更直观的了解和更深入的理解,会零距离感受到他纵横的才气、白眼王侯的傲气,以及如火山般在他胸中燃烧奔突的不平之气。而现在,这一切都只能到他的作品中去追寻了,特别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的《不伏老》。
《不伏老》是一阕自白与抗争的交响曲。第一支是全诗的序曲:“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时间词是“半生”与“一世”,关键词是“浪子风流”,而句句则不离“花”与“柳”二字,读到这里,读者可以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第二支[梁州]是全曲的展开:“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撷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此曲毫不虚饰地自夸自赞。以前每读李太白《与韩荆州书》和《上安州裴长史书》等文,他自称“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我总是为诗仙的豪气干云而击节叹赏,又为他的怀才不遇而扼腕叹息。关汉卿的[梁州]内涵与情调虽然与李白的诗不同,李白是想出仕而致君尧舜海内清一,关汉卿是无仕可出而“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但他们都是大才子且同命运,其悲剧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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