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中大(增订版)》:
文章的意思没错,可就是显得有点“虚”。那是因为,我随饶先生读书虽两年有半,但那时年轻,总以为来日方长,每次谈话都直奔主题,对导师的阅历及心境不太关注。
关于饶先生的怀念文章,除了原中大中文系系主任吴宏聪的《心香一瓣聊寄哀思——悼念饶鸿竞同志》(《鲁迅世界》2000年第1期),再就是曾任广州鲁迅纪念馆馆长的张竞的《悼念饶鸿竞和李伟江两教授》(《鲁迅世界》2001年第1期)。吴、张二位前辈与饶先生关系密切,且都是“鲁学”方面的同道,有过不少精诚合作。为何不见学生辈的追忆文章?这就说到饶先生的坎坷经历——虽一辈子都在中大工作,可辗转多个工作岗位,难得有真正的传人。
1946年,中山大学因抗战胜利从梅县迁回广州石牌。那年,从西南联大转来的助教吴宏聪,与此前一年中大毕业留校的饶鸿竞相遇,因都是梅县客家人(吴出蕉岭而饶属兴宁),性情颇为相投。此后半个世纪,二人多次同事,在工作中互相支持。故吴文除了情真意切,更提供不少难得的传记资料。如1952年院系调整,时任校长办公室秘书的饶鸿竞如何“才思敏捷,出笔奇快”,且因“他分内的工作,处理得有条不紊,深得许崇清校长、冯乃超副校长的信任和赞赏”;“1959年调任中大学报主编,在主客观条件都相当艰难条件下,坚持双百方针,为中大守护着这块学术净土”。1973年饶先生转中文系任教,1982年调任中大图书馆副馆长;调走前夕,与吴宏聪、陈则光联合招收硕士研究生——我就是那个时候入门的。正因“主战场”是校部机关或图书馆,在中文系教书时间不长,饶先生真正的学生很少,这也是其身后寂寞的重要原因。
吴先生在悼念文章中称:“他是广东最早一批有志于‘鲁学’研究的学者,他在中文系参加了注释《而已集》和编辑《创造社资料汇编》的工作,这两项都是国家科研重点项目,工作量很大,特别是注释《而已集》,要求很高。”饶先生工作很投入,与同为注释组成员的陈则光、李伟江等,将“1927年前后广州出版的报刊全部翻阅一遍,发现不少与《而已集》有关的资料,最值得重视的当然是《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佚文的发现了”。吴文提及,“鸿竞同志参加了注释《而已集》的全过程,殚精竭虑,力求完美,他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这里必须加注——那是个全国性项目,中大没有独立署名权,具体谁在做以及怎么做,我们只能在同时代人的追忆文章中看到。好在中大中文系借此机缘,编纂了《鲁迅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6年),那是实实在在的科研成果。该资料集共285页,第一部分选辑鲁迅在广州的部分著述,第二部分介绍1926-1927年间中共在广州出版的与鲁迅密切相关的四种刊物,第三部分则是当时跟鲁迅有过接触的人的回忆文章,最后附录鲁迅在广州时期的著译编目。全书以保留史料为旨趣,所有“编者注”都非常克制,拒绝进一步发挥,表面上偷懒,实则避免了时代阴霾,使其时过境迁仍值得参考。
张竞的追忆文章中有一段话,可作为吴文的补充:“谈到鲁迅著作《而已集》注释工作,是1975年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吴宏聪教授领导主持下,有陈则光、饶鸿竞、金钦俊、李伟江等学者参加……在我印象中饶鸿竞教授似乎做了更多的具体工作。……据初步统计,1975年和1976年的《而已集》注释本初稿,共有注释条目571条(占75页,每页896字)共66800字。正式定稿的诠释条目260条,共约49280字。删去311条条目,近约2万字。《而已集》的新注释本内容丰富,更具科学性。鲁迅著作的注释文字是集体研究成果,一律不署参加注释工作者的名字。谨此叙述历史,记录饶鸿竞、李伟江的芳名,以示纪念。”这种时代转弯处的漩涡与褶皱,若非当事人或同时代人详加说明,后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张文另一段话,更是让我浮想联翩:“1975年注释时,共有注释条目14条,其中有一节内容颇为值得深入研究:‘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在讨论这条注释时陈则光教授说,为了这节文字的注释,中文系曾向全国各地发出征求意见,均未得到确切的解释。”记得1984年初夏,我来燕园参加博士生面试,王瑶先生亲自主持,试题中就有如何理解鲁迅先生上述那段话。王先生肯定也收到过中大注释组的征求意见信,知道我是从那里来的,故意出此难题,以试探我的学术视野。既然是中大老师们关切的难题,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体悟,据说这道题我答得不错,王先生很满意。
“文革”后期各大学分工合作,注释鲁迅著作,最终成果凝聚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一开始是上头布置的政治任务,须坚决执行,论述立场自然深受那个时代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参加者崇敬鲁迅,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认真考辨,无征不信,发掘了不少新资料,可以说体现了那个时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最高水平。随着时代急遽转型,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此全集注释暴露出很多纰漏与缺憾,亟须重新修订,那是后话。可以这么说,“文革”后期注释的《鲁迅全集》,对扭转浮夸学风,提振学术兴趣,形成求实共识,锻炼学术队伍,起了关键性作用。正因其用一种特殊形式保留了斯文一脉,“文革”结束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迅速崛起,参与思想解放大潮,一时间成为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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