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细说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
一千多年前,白居易送友人去杭州赴任。想起杭州的时候,他不由怦然心动,追忆往事。
于是,那一日,他絮絮叨叨对朋友说了好多好多 :到杭州一定要去登临楼台,倾听笙歌。安静的时候呢,该去佛寺 ;悠闲的时候呢,则看采莲。最让人感怀的是,他让朋友一定要善待杭州的民众 ;他还很想知道自己的新诗,是否已及时流传到了杭州。
看来,白居易早已把杭州人当成故人了,而杭州呢,则早已是他的故乡了。最后,他兴致未尽,挥毫一首,起首两句就是 :“与君细说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这两句诗里面有太多的意味,里面有着一个讲述的人,和一个倾听的人。讲述的那个人,曾经在杭州逗留,熟悉杭州、热爱杭州,一生一世牵念杭州 ;而倾听的那个人,尚未亲睹杭州之面,然而亦早已稔熟杭州、心系杭州、魂牵梦萦期待杭州。讲述的人,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倾听的人 ;倾听的人呢,多年之后又变成讲述的人。好像,所有关于杭州的故事,都是这么演绎着的吧。这种演绎,有着个体的生命在里面,一代又一代的个体,最终汇成时间的脉络 ; 这种演绎,又是每一个体真实的穿行,他们就这么方方寸寸地行走着,慢慢地,就走遍了杭州的每一个角落。
而我们就在当下,继续着这种倾听和讲述 ;就在他们的印迹中,继续着这种行走。
我一直觉得,王安石在《题西太一宫壁》中回忆的江南,就是杭州,他说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这样的柳、这样的荷,杭州是最足以当之的了。他说的那些色彩,绿暗的柳叶、红酣的荷花,很美,但是完全可以仿写出来 ;而他说的那种时间和生命的感受、距离和空间的感受,却是独一无二,且打动人心的。确实,杭州一直在那里,西湖一直在那里。有的人很幸福,一辈子住在杭州 ;而有的人,也很幸福,因为曾经行杭州。然而在某种意义上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杭州的过客,但是所有的过客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们以及我们,所有人的色彩,都会融入苏堤和白堤上那些绿暗的柳叶、红酣的荷花中去,融入那春水江南中去。
所以,杭州的岁月,不仅仅是这座江南古城的岁月。
如果我们这样叙述 :杭州,唐代的时候是钱塘,五代的时候是西府,南宋的时候是临安,明清的时候是仁和、钱塘,民国的时候是杭县……历史的风尘就会扑面而来,让人扑朔迷离,辨不清踪影。然而,如果我们这样叙述 :初唐时骆宾王曾于此处看潮,于是有了“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壮观气象 ;中唐时白居易曾在此处题诗,于是有了“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缠绵情致 ;北宋时苏东坡曾在此赏雨,于是有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灵动譬喻 ;南宋时陆游曾在此听春,于是就有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清香袭人。杭州一下变得亲切起来、家常起来,唯美起来,相信所有的杭州人,乃至所有的中国人,听到或者看到这些句子,都会会心一笑,遐想联翩。
所以,杭州的地名,也不仅仅是一些抽象的表明方位的地名。
过往的岁月和现在的岁月,过往的情感和现在的情感,是相通的,并在某一方特定的空间演绎,而后人经行那方空间,感知的就不是陌生的地理名词,而是一种传递着的情感。这正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有一个与杭州有关的故事,最能传递出个体、空间、文字与情感之间的联系。
僧人圆泽圆寂前,与好友李源定下约定:十三年后再相逢。
十三年后,李源如约来到杭州下天竺寺外,正当中秋月夜,有桂花暗发,清香若有若无、似断似续,渗透在天地之间。李源正茫然四望,无从寻觅之时,不远处的葛洪川畔,有清越的歌声传来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原来是一个牧童叩角而歌,那牧童就是圆泽的转世之身,这样隔着生死的相逢,真让人大欢喜。然而,片刻的相逢,终将别去,牧童又歌一曲:“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唱罢,牧童离去,不知所之……
这个故事很美,令人回味无穷。前世今生,因缘相续。三生石畔,见证至情。其实,故事并不是想证实真的有轮回转世,而是想证实,真正的情感能超越生死。最后,牧童飘然而去,并非永别,而只是新因缘的开始罢了。而多年之后,我们借助文字,或者寻遍吴越山川,借助杭州的三生石,是否能感受到那一直在传递着的情感,是否能再续前缘呢?
如果我们想要再续前缘,那么,我们是否会欣然翻开书页,或唐或宋或明清或民国,或诗或词或文或赋,在每一点滴的岁月中想象杭州?我们是否会欣然出行,或春或夏或秋或冬,或晨或午或晚,或阴或晴或风或雨或晦或明,或孤山或葛岭或栖霞或吴山,或九溪或钱塘或西湖或西溪,在每一方空间中想象杭州?而有的时候,我们亦会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与抒情—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而不知不觉地,杭州便又多了一些诗、一些文、一些画、一些曲、一些舞。而杭州的色彩,因着我们,越发丰富、越发有生命力了……
所以,杭州的一切色彩,并非单纯的自然色彩,是文字中的色彩、生命中的色彩,是空间中的色彩,亦是时间中的色彩。而赋予这些色彩的经行者,都会有亲切的叮嘱 :与君细说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所以呢,叮嘱的人很细心,而倾听的人呢,自然也会很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