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小景》:
朋友送我一盒胡开文的五彩墨。装帧十分精致,锦面镶玻璃的盒子,五块墨五种色,赤橙黄绿黑,排在盒子里,熠熠生辉。这款墨很考究。胡开文的墨都很考究。五块不同色彩的墨上,绘有镀金的龙形图案,飞翔的龙,龙首、龙爪十分清晰、生动,像活的一样。我只有这一盒墨,跟随着我搬了几次家。搬家时扔了不少小物件,只有它一直没舍得丢弃。
墨是文房四宝之一,虽然笔有时排第一,纸有时排第一,墨似乎一直排在第二,“笔墨纸砚”或“纸墨笔砚”。第二没有什么不好,躲在第一的后边,不为人注意,又比后两位靠前——纸的普及已经不用多说了;笔更是被多种书写工具所取代;砚呢,成了工艺品、收藏品和书房的摆件;只有这墨,虽然有简化的墨水,但老工艺制作的墨,依然深受文人雅士的青睐,既能观赏,又能使用,还可收藏增值。这都是墨工的功劳。墨工历代都有,在清代的四大墨家里,胡开文排名也靠后(按年代),另三家是曹素功、汪近圣和汪节庵。随着时间的流逝,胡开文也是后来居上了,直到现在,胡氏的墨还是独树一帜。我对墨没有研究,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在冷摊上看过一款墨,真是好,长相酷似一枚银圆,只是比银圆略大,墨的正面是一幅山水画,背面有两个篆字,还有铭印,内容记不得了。我随口打了个价,价格惊人,没敢再谈。在故宫博物院里,见过一款红色的御墨,椭圆形,配有一个精美的红木盒子,是清初的产物,多年下来了,墨上还有光泽样的东西闪烁。
关于墨,我也有一件遗憾的事,我读初中时,一个要好的单姓同学送我一块墨,宽有一寸五,长有三寸,四边带有云形的图案,墨上有两行书法体的金字诗句。我们读小学时,写字课用的墨,个头很小,像一枚冰糖果子。这么大一块墨,又如此精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把这块墨当宝贝一样放在我的抽屉里珍藏着,用报纸裹起来,一放就是多年,只偶尔会拿出来看看,欣赏欣赏。有一年春天,村上的邻居家的儿子起了“蛙鼓”,就是腮腺炎,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她和我母亲相处不错,便上我家借“老墨”——不知听信了什么人的话,说老墨加捣碎的明矾,抹在腮上,病症就退了。我母亲也没征询我的同意,找出了我珍藏的墨,舍不得都给她,就用铁锤敲了一个角,让她拿走了。我回家知道这个事,已经无可挽回。看着少了一个角并且还有一道裂纹的墨,难受了好多天。母亲不知道我并不打算使用这块墨,一来是同学的情谊,二来也是太珍贵。墨被损坏了,每看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似乎某些美好的记忆也打了折扣。为了忘记这种难受,干脆连那残缺的墨,也不要了。至今想来,当时那种难受的滋味还历历在目。又想到轻易放弃的那块残墨,觉得也是不应该的了。
读汪曾祺的散文《七十书怀》,知道他老人家画画时常常使用“宿墨”,“我的写字画画本是遣兴自娱而已,偶尔送一两件给熟朋友。……我的写字画画,不暇研墨,只用墨汁。写完画完,也不洗砚盘色碟,连笔也不涮。下次再写、再画,加一点墨汁。‘宿墨’是记实”。汪曾祺写这篇文章时是1990年,记述了他于这年的1月15日在一幅“水仙金鱼图”上的题诗:“宜人新春未是春,残笺宿墨隔年人。”这是首题画诗。重述了这诗句之后,又说:“这幅画的调子是灰的,一望而知用的是宿墨。用宿墨,只是懒,并非追求一种风格。”起初我以为这里的“宿墨”是过宿的墨。望文生义,也确实有这么个意思。其实,和真正的宿墨还是略有不同的。真正的宿墨也是要制作的。制作的方法比较简单,即,先把墨汁煮一下,煮至黏糊状,即使是盆底的沉胶糊了,也不要紧。煮好后,把墨晾干。使用时,把干墨泡开,这就是宿墨了,如此反复几次会更好用。用的时候,先蘸水,后蘸墨,墨和水的层次便会清晰地显现出来。大致里说,汪老先生认为的隔宿的墨即是宿墨,也没有错,只不过是省略了一道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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