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和父亲跋涉在灞河滩
啊,高速路,宽阔平坦的西蓝高速公路,像一条巨龙般,从蓝田县城边腾跃而起,傍着白鹿原,伴着滔滔灞河,绵延西去,直至西安。每当我乘车行走在高速路上,客车快速平稳地前进着,感受着车内祥和宁静的气氛,观赏着车窗外灞河两岸的景色,思绪就不由得飞回二十九年前——那个难忘的春天,发生在灞河岸边的一幕,久久印在我的心间……
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后半年多,在“抓纲治国”的战鼓声中,又一个春天来临了!可这时的春天并不能给人格外的欣喜,它只是春荒和饥饿的代名词一一那时每到春季也就是青黄不接闹饥荒的时候。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无奈之下,父亲把自家板楼上的檩条取下了几根,加上从高梢子柴里捡出的十来根“杠子”,一起捆上架子车,准备拉到靠近西安的田王镇卖掉,换回一点活命的粮食。那是个黑漆漆的夜晚,捆绑好车子,父亲和我启程了。走了四十多里,到了蓝田县城西十来里的地方,我们不敢走了——前面不到十里路就是泄湖镇,再往西十里是油坊街,都有“卡子”——那是“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年月,即使从自家板楼上取几根檩条去卖,也是“资本主义”,抓住了是要被没收的。怎么办?
父亲和我商量。趁着“卡子”上的人不在屋外值班,从路上悄悄闯过去?——不行,风险太大!等到后半夜,趁“卡子”的人回房间睡觉时再过?—一也不行,耽搁了时间,天明时过不了油坊街,还是没有脱离危险区。而一旦被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眼前这车“木料”可是全家活命的唯一指望啊!怎么办?——走灞河最安全,从灞河绕过去!主意一定,父亲和我将架子车拐到路南边一条通往灞河的陌生的小路上。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河岸上,只见黑黢黢的夜幕中,空寂无人的河道里,依稀可见河面上高高悬着一座“桥”—那是用两根砍倒的树并在一起搭在两岸石堆上的桥,车子根本无法通过,就是空着手的人也并不好过。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进,这河实在不好过;退,一想到“卡子”上那些查收者,我们就感到不寒而栗。无奈之下,父亲和我只好将车子上的绳子都解开;然后,父亲扛着粗些的檩条,我扛着细些的“杠子”,走向那由两棵树做成的桥。桥下的河水哗哗流着,如果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后果可不敢想。脚踏着晃晃悠悠的“木桥”,耳听着脚下河水的喧响,我们一步、半步地往前挪动着脚步……终于来到了对岸。就这样,将车子上的木料一根一根运到了河南面。在南岸的河坝滩中,我们又把车子套好,把木料一一装上车子,再用绳子扎紧。这时,父亲指着不远处一排在夜色中显得黑乎乎的树林,让我过去看看路。我返回时,远远看见,白花花的河滩中间,一个黑点在似动非动地蠕动着,到了跟前,只见父亲正弓着腰拽着车子,在满是石头的河滩上吃力地往前移动着……
那黑乎乎的树林原来是河堤旁的树木。于是我们就沿着河堤往前走去。河堤并不平坦,我们只能拉着车子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
走啊走,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走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人也疲惫不堪时,河堤却在眼前断了!原本离得远远的山坡这时出现在眼前,河水从坡根下流过——我们没有路走了!
怎么办?前进无路,后退又无处可退。南面是山坡,北面是大河,往哪里走?
天大亮了,面前清澈的河水默默地流着。汗湿的衬衣贴在身上冷冰冰的。父亲想了想说:“看来还得过河。”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早晨的河水还是冰冷冰冷的。但是,不过河,又往哪里走?——决心一下,我和父亲当下脱了鞋,高高挽起裤脚,父亲拉着车子,我在旁边帮忙推着,将车子拉进齐膝深的水里。河水冰冷刺骨。到了河中间,双腿在冰水中已被冻得又疼又麻……我们咬着牙,强忍着,硬是将车子拉过了河……
沿着河北岸的河堤走了很长一段路,河堤走完了,又没有路走了。我们本以为已绕过了油坊街,打算将车子拉到公路上,可一打听,还没有绕过去。已到了骄阳当头的正午,好在这里河床平坦,父子俩只得再次脱鞋、挽裤,涉水过河,将车子又拉到河南岸。顺着山坡下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坡、下坡……又继续跋涉了四五个小时,太阳即将落山时,终于来到了西安近郊的柏油公路上……
每次去西安,车离开蓝田县城只几分钟,我就急着向车窗外左看右看——哪里是当年我和父亲黑夜过河的地方?我找不见,灞河两岸,人们正在田野里从容劳作,河滩上,放羊的孩子快乐悠闲。再看看,再看看,那个清冷的早晨,我涉水过河的地方在哪里?我找不见,河对岸达尔曼的现代化生产大棚一个挨一个,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往远处看,河南岸,那条西去的土路在哪里?我找不见,只见坡上是“再造西部秀美山川”工程的郁郁葱葱的林木,坡下是一家连着一家的葡萄园,一眼望不到边……找不见啊找不见,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更替,不意间东风浩荡,云开日出,换了人间!我的眼睛不觉有些湿润。啊,往事如烟被风吹散,可它分明在心头闪现,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叹息,既这般清晰,又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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