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之道》:
叙述的能量
1
飞行当然需要能量。
接下来,我准备谈谈叙述的能量,谈谈叙述中的势能和动能以及两者的转换问题。
一部小说的生长和发展,一般都是先有效地积聚势能,然后在适当的时机释放,形成动能,向目标和结局冲刺。在长篇小说中,由于结构复杂,情节起伏多,这样的积聚、释放和转化可能有许多次,而在中短篇小说中,往往有一次就差不多可以达到叙事的目的了。
还是举例来谈吧。
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让主人公即那个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实施杀人行为,花了将近80页的篇幅来积聚那种必不可少的势能(就是平常所说的蓄势)。毫无疑问,杀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险恶恐怖的事情,去杀人实际上比去死亡难得多(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的涉世不深的年青人尤其如此)。怎样才能使一个大学生下定决心去杀人呢,怎样才能让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斧头向放高利贷的老太太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砍去?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的前80页要做的工作。为了攒起足够的势能,从而让杀人的行为水到渠成令人信服,堪称心理描写大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细致入微曲尽其能地描述了主人公的复杂的心理和精神,有决心,有犹疑,有愤怒,有疯狂,有恐惧,然后辅之以社会的黑暗、生活的艰辛、家庭的困境,这一切混淆集合在一起,并用侦探小说一般的抑扬和悬念笔法把气氛不断推向噩梦一样的高潮,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渐渐走向存在的深渊边缘,使他那异常的心理趋向失控,使他的精神一步步地走向病态和崩溃,直到积聚起了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般的势能。这个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叙述已经渡过了难关,接下来,他只要借助一两个偶然性细节(如事先得知老太太的妹妹第二天下午不在家)把这团势能开闸放水一样释放出来并变成动能就行了,人物所要做的差不多只是体力劳动,也就是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只要把斧头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就行了。
这里边存在一个典型的叙述能量积聚、转换和释放的小说创作模式。当然,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能够运用如椽巨笔一点点地凝聚积攒起这种罕见的不可思议的能量,他的叙述并没有被模式完全束缚住手脚,他在利用模式的同时又突破了模式,因为他不仅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而且,还纯属意外地杀死了她的妹妹丽扎韦塔(原以为她不在家)。从而使恐怖的叙述变得更加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2
我们再来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
于连·索黑尔只是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在德·瑞那市长家,他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家庭教师,而德·瑞那夫人又是一个忠贞贤慧的成年妇女,至少她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于连怎样才能克服这种天堑般的客观地位的同时更是心理的落差,最终把德·瑞那夫人追到手呢?司汤达同样需要积聚叙述的势能。司汤达首先突出的是人物身上的叛逆精神和勃勃野心,于连虽然地位低贱,可他心目中却有一个偶像,这个偶像就是拿破仑。有了这样的榜样和心理支撑,于连身上的胆量和勇气就大大超过了德·瑞那先生和德·瑞那夫人的意料和想象。当野心在适当的时机和地点得以膨胀之后,自卑就变成了一种力量,越是自卑就越有力量。于连与其说是在追求爱情,还不如说是在释放内心的仇恨。这一切,司汤达都描写得淋漓尽致而又入木三分。在文学史上,司汤达可能是第一个用叙述一场战争的力气来叙述一场爱情的作家。在这样的叙述和积聚的过程中,司汤达还借助了时代背景的因素,利用了资产阶级身上的固有的虚伪,利用了他们的外强中干和色厉内荏。最后,于连的年青英俊和语言天赋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的叙事法码。这使德·瑞那夫人令人信服地深陷于怜爱和清高、欲望和自尊的泥潭里不可自拔。当于连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和果敢的时候,就是司汤达的叙述势能达到顶点的时候。余华说,当于连那天晚上终于紧紧地握住了德·瑞那夫人的手时,于连就像是结束了一场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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