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里的村庄
峡江水涨。这是无数场雨、许多条溪河汇流而成。不过，江水还是永远漫在山腰。一只白鸟在宽阔的江面飞行，虽然孤独，却很欢乐，先是划过一条直线，然后旋转着绕了个大弯，俯冲到江面时，又奋力跳动了三下，哗，哗，哗，轻轻一碰，三朵水花就开放了，好像是光明在鸣响。我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三级跳远，也是鸟儿飞翔的姿势。白鸟，实际并不孤独，是两只鸟儿在飞。
长江清澈了，江面就是一面镜子，我的村庄倒影其间。
峡江的山水、树木、房舍全暴露到江里了。山上的小径多少条，江里也是多少条；坡上的红叶红了，江里也被洇染了；山上开多少花，江里也开一样的；果子成熟了，漫山遍岭都如天上的繁星闪烁，倒影里也点点滴滴。我看到有人在倒影里晃动，就清楚他正行走在村庄的哪片山哪块地。汽车的鸣叫，倒影里也能听到。倒影里也有早霞和晚霞，有飞禽和浮云，一只狗，一只蝉，一只蚂蚁，都不能逃过。不论山有多高多陡，树有多长多粗，它们都完整地藏在江里。我看见两个村庄了，仿佛海市蜃楼。
船的鸣笛也是村庄的声音，是江水的配音。它粗犷的嗓门儿刚好盖住了整个村庄。声音的褶皱，让倒影漂浮起来，晃晃荡荡。村庄也摇晃着。网箱养鱼禁止了。鱼儿捕捞也禁止了。渔船上岸了。上了岸，再大的船也无声无息了，它挺立在岸边，成为声音的雕塑。还有跑运输的船，鸣笛格外嘹亮，再小的船，也会把声音拉到山巅，直至村庄上空的那朵云。
有一天，我在江边的农户住了一晚，刚刚醒来，便听见院坝上起了噪音。老人已早早起床，到地里跑了几趟了，将苞谷掰了背回来，堆在院坝上，这是套种在柑橘田间的苞谷。而这时，我却还躺着，等待一个豁亮的清晨，等候鸟儿鸣叫。我起床后到院坝的时候，看到峡江东面的豁口，有了橘红的太阳。那个豁口像炼钢的熔炉，通红透亮，霞光温柔地照射在院坝上，也洒在老人的身上。他戴着草帽，手摇动小机器，发出嘶嘶嘶的声响，随即一粒粒苞谷也吐了出来。院坝上已铺上一大片苞谷粒了。阳光也全铺到上面，金光闪耀。都是金子多好啊。劳动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只有劳动才能带来金色的收获。
这是我朋友的家，老人是他的父亲。朋友叫江娃，也有人叫他黑娃。他是我驻村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长得相貌堂堂，脸却黝黑发亮。他一直在江上混迹，曾经有条渔船，靠打鱼生活，快要40岁了，还是“光杆司令”，他感到焦躁。
江娃到江里开船去了，渔船已换成清漂船。清漂船都是小型机动船，专门打捞江面上的垃圾。他整日在江上忙碌了，收入比打鱼多，而且稳定了，生活有了保障。这是村里为他谋求的一份正经活儿。清漂，也有巨大的风险。听他老父说，一天，乌云陡黑，风开始呼啸，其他几位清漂队员拼命将船往江边开动，避风躲雨，而他的船停在江中，螺旋桨不知被什么东西裹住，两位同事又开着船来营救他，把他的船拖走，刚拖到江边，狂风暴雨就起了。江边的船都被吹得歪来倒去的，如果他的船还在江中，肯定被颠覆了。清漂是个脏活儿，也是力气活儿，一段时间，他看到垃圾就心烦，要呕吐，只想躲避，现在，江上哪里漂了一片，他便把清漂船嘟嘟嘟开过去，不容忍垃圾在江上漂浮和肆虐。他爱上这行当了。
早上雾霭慢慢散去，山峦逐渐清晰起来。嘟嘟嘟，几艘清漂船儿在江面上行驶，打捞着若隐若现的东西。清除完垃圾，江面就彻底美好了。
我常在江边逗留，看阳光如何在水上款款走动。一天时光里，它在江上，就走动那么几个时辰，当它全部铺到江面上时，我的眼前就像渔民撒了一把大网，铺天盖地把峡江全罩住了，包括倒影。江水缓慢流动着，它就是一个移动着的舞台，野鸭子，鸳鸯，还有一些白鸟，都在江上觅食和戏水，有的在舞蹈，共享着江水的澄澈。阳光收网时，山的影子倒下来，渗透洇染开去，阳光又被慢慢挤走了。我看见船儿在江上鱼贯而行，把江面犁成一条宽阔的道路，波痕像一把巨大的扇子，向两岸扇去。
江里的一切事物，包括倒影，全属于村庄。
秋，冬，春，大约在这三个季节，是三峡大坝蓄水的时期，峡江水满，也是峡江最美好的时节。夏季，大坝泄洪，水位下降三十多米，消落带露出来了。消落带是村庄的脚跟。
村庄踩在江里，在江里走动，消落带上留下一线一线的波痕，它在江边蜿蜒，像两条巨型的布带跟随波浪漂动。如果草长起来了，消落带也会泛出淡淡的绿意。
小时候，我的记忆里，三峡水库还没有建成，消落带是在冬天显露出来的。冬天是枯水季，消落带土质松软，江边的农民在上面种豌豆、胡豆、油菜，收获些意外的庄稼；也有的在江水留下的细沙上耕种，多多少少也收获些杂物。现在消落带上禁止耕种，保护长江成为每个人的责任，倒种起了狗牙根、苍耳、牛鞭草、野艾蒿、黄花蒿，保持消落带的水土不流失，让长江永远是青山绿水。
消落带也是土地的一部分，是村庄的一部分，也是长江的一部分，还是倒影的一部分呢。
一个夏日，消落带露出来不久，我看见江边有人在造柏木船。走了过去，看见五六个水木匠正在敲敲打打，刨刨钻钻，没有图纸，只有经验，原始的工具，正在唤醒工匠的记忆。柏木船还没有成型，但有了骨架，有了几分气势。看样子，柏木船真正复活还要一些日子。夏天正是造船的大好时机，水位落下去了，可以在消落带上打船，到时水涨上来了，木船自然漂了起来。这几个都是最后的水木匠，他们要在两三个月内将柏木船打造完成，涂上桐油后，放置到江边。村里发展旅游，要用它装点景观，消失的东西一旦复活，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回忆。四五十年前，柏木船还曾在江里千帆竞过，逐波浪上，至现在，我的脑海里还翻滚着惊涛骇浪之声。到县城去读书，乘的柏木船在漩涡中盘旋，在浪涛上起起伏伏前仰后翻，体验了峡江的惊险，终生难忘。我的几位伯叔也曾驾着柏木船，载满一船柑子，到下游去做生意，船翻了，都逃荒一样狼狈而归。在我的眼里，柏木船不是风景，它是我脑海里最深的痕迹。我对它充满敬畏。柏木船消失后，峡江也平静了。
平静后的峡江，真的就是一面镜子了。
我的村庄
倒影里的村庄 / 3
江畔诗语 / 7
后皇嘉树 / 13
向日河 / 18
高山 / 23
房东 / 27
食堂 / 33
后山 / 39
危房 / 67
走访随记
金子梦想 / 83
武叔养猪记 / 91
杀猪记 / 95
大活 / 99
悬崖飞鸟 / 104
酒曲 / 109
文林 / 114
绣娘 / 118
小篾匠 / 122
村医 / 125
家华 / 129
一只手的坚强 / 132
修路 / 136
奔跑的馒头 / 144
正安 / 147
村庄就是一朵花香
村中遇雨 / 153
苞谷与甜玉米 / 167
延辉种稻 / 172
倒春寒 / 178
画匠 / 183
甲娃 / 187
村庄就是一朵花香 / 195
文学当随时代（后记） / 1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