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茫茫空阔无边》:
江上要修电站,淹没区的人都要举家搬走。要搬走的,还有一座座祖上的坟。
刘一亮在东莞长安镇上打工。接到家里的电话时是晚上,当时他正在与几个工友在宿舍里“斗地主”。刘一亮对赌钱本来不喜欢,一是怕输,二是工作太累了,心里总觉得,一旦有时间,自己就应该蒙头大睡,好好养体力。但自从来到东莞,每到晚上,刘一亮都无法入睡。干再苦再累的活,再精疲力尽,走在厂区路上时他都有就地躺下睡一觉的愿望,可只要往床上一躺,睡意就没了。工友中,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小伙子,曾告诉他凯鲁亚克说过的一句话:身体疲乏而大脑极度亢奋,就是垮掉。他们理解的垮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只是觉得身体里的骨头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空,而脑袋里则一蓬接一蓬地长出老家的树木,枝丫乱伸,戳得他颅骨生疼。有一阵,他似乎也弄明白了,之所以晚上难以入睡,就因为昕不到江水流淌的声音。那声音他听了几十年,像他的魂儿了,到了东莞,江声没了,他的魂也没了,没了魂儿,身体自然地就飘起来了,睡不着了。来东莞之前,刘一亮哪儿也没去过,白天打理田地,晚上就回江边的小屋,吃完饭,一家人便上床睡觉,屋后的江水声,就是催眠曲。
不能人眠,同舍工友们又喜欢玩纸牌,刘一亮先是旁观,看会了,也就加入进去了。那晚,他的手气很好,赢了几十块钱,正在想着找个借口开溜,没想到乡政府的电话就打来了。对方问:“是刘一亮吗?”他说:“是。”接下来,工友们就看见,刘一亮的脸色一下就白了,手抖得厉害,握着的牌掉到了地上。电话说到最后,他的眼泪出来了,很绝望的样子。刘氏家族曾是江边的望族,民国时期有上百户人家。江边人都知道,刘家营的人山上种鸦片、江上运铜铁、路上赶马帮,富甲一方。但是,某一天,一股四川流窜过来的土匪进了刘家营,见人杀人,见房纵火,一个大家族,除了刘一亮的爷爷外出钓鱼得以幸免而外,全都死于非命。土匪走后,得邻村人相助,刘氏坟山上一下子增加了几百座新坟。
刘一亮的爷爷后来娶妻生子,却只生下一个男丁,男丁长大又娶妻生子,也只生下刘一亮这个男丁。在电话里,他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就我一双手,怎么挖得开那么多的坟,捧得走那么多的白骨?”奇怪的是,那一晚,和衣倒在床上的刘一亮睡着了,睡得很死,仿佛宿舍楼后面奔跑着一条大江!第二天,刘一亮请了假,踏上返乡的旅程。山一程水一程,回到江边,路过一个个村寨的时候,刘一亮觉得自己来到了世界的另一面。拆庙的人用绳索绑住偶像抬着往山顶走;被揭掉盖顶的老屋里坐着发呆的白发老人;那些挖自家祖坟的人赤着上身,飞溅的汗液滴落在一片片白骨上……人家已是深夜,两个孩子睡了,妻子还坐在门边上等着,见到刘一亮,问:“吃了没有?”得到回答后便到厨房热饭去了。放下随身带的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刘一亮坐到厨房门边的草墩上,先是叹了一声气,点燃一支烟,这才将自己在路上想出的办法跟妻子说,有征求意见的意思。但妻子只顾着热饭,没吭声,大抵也就是说,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样?
当夜,屋后涛声鼎沸,好像有成千上万的孤魂野鬼在水面上跑着、喊着,刘一亮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家中的佛龛下坐了一夜。天亮了,叫上妻儿,把一头牛、几头猪牵了,往集镇而去。接下来的日子,他把卖猪牛的钱和自己在东莞打工挣的钱,除了留下返回东莞的路费而外,全用来请人挖坟和买土罐子。几百座坟,一一挖开,骨头装进土罐,先运回家中,堂屋摆不下,卧室、厨房、猪厩都摆满了,又往门前的空地摆,请来为之超度的老道士,见那阵仗,腿都软了。一生为亡灵超度,从来没有一次性送这么多。老道士念了一夜的经,几百个土罐子这才被背上高高的山顶,分不清谁是谁,胡乱而又悲情地埋成几十排。刘一亮觉得,埋在山顶,刘家营被水淹没了,他们还可以看见白花花的水。
人们都在说,电站修起来,这儿的人们就会过上幸福的日子。刘一亮不想等那一天了,在新埋的坟地上大醉一场后,领着一家人,去了东莞,发誓再也不回来了。走之前,老道士向刘一亮借房,说江边要他帮助的人多,想住到江水升上来之时。刘一亮一脸苦笑,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在他看来,江水早就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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