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欢里的光芒
东木
“今天贵客来,桂花两边开;爬坡又爬岭,歌声实在乖……”
村民们用大山的方式来迎接我们。虽然随行的很多人听不懂,但欢快的调子像山谷里的野花野草,深深浅浅,繁华一片。歌声又像石头撞破了池水,涟漪在心窝里荡开。
慕柏,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听我唱了几句壮欢之后,竞缠着我带他的团队到村里采风。无人机等最新技术和设备统统上阵,他想用最文艺的方式拍摄出令他心生敬意的壮欢。
这令我颇为不安和惭愧。我早把壮欢弃于滚滚红尘,与众人一样对外面广阔的世界趋之若鹜,屈服多年,早已驯化成了城里人的模样。然而在岁月深处,夜深人静或对酒当歌之时,那壮欢像乡音一样在我心里起承转合,山野之物猛然纤毫毕露。
一
有歌声的地方,就有人生。
壮欢裹挟着漫无边际的风尘,在来来往往的时光里,成为爷爷救命的药丸。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兵荒马乱,能活下来就是幸事。能活好,更是万幸。在乱如麻的尘世中,苦难何其多,世界又何其小,容不下穷人的一点点委屈和呐喊。
那时的村野上,到处是饿得比芒草还要枯瘦的人们。生活是寒风中的野花,即使有一丝亮色,也会被现实的残酷收割殆尽。遇上土匪强盗,能活命,已是祖上积德,有人为你吃斋念佛了。又不时面对乡绅财主的压榨,开的荒、垦的地、种的米,让人家凭一张地契、一声吆喝就收走了。于是,爷爷他们往更深的山里逃命,去向深山老林讨生活。他们的身体化作一把把刀子,刨出一小块一小块贫瘠的土地。种玉米、种红薯,种下对生活的渴望。
为了活下去,他们忍辱负重,拼命干活,绞尽脑汁向老天和现实索求。做木工,卖板凳;砍山柴,烧木炭;挑着重担,翻山越岭,跨过数不清的山谷,穿过布满荆棘的山岗,到集市上吆喝叫卖。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换一些油盐等日常物资;运气不好的时候,也只能无功而返。就在那时,十多岁的爷爷遇到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她打着赤脚从集市上远远地尾随他到山里。她和父母离散,无家可归,长跪柴门,恳求太爷爷收留。老人家长叹几声,天地无垠,世道艰难,不过再添一双筷子罢了。后来,女孩被作为童养媳收养,再后来就变成了我奶奶。奶奶姓王,湖广人氏,一口地道的官话。在时光里,官话渐渐化为壮语,奶奶成了一个土味十足的壮家妇人。偶尔在家长里短的争吵中,湖广官话突然蹦出来,爷爷便会一愣,瞬间停止了急躁。他的世界逐渐被官话所浸染,这可是以前的汉族人家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能骂咧。这背后,既有爷爷对奶奶爱意的润泽,更有其对汉文化的尊重。许多年之后,我教爷爷使用煤气灶,他豪气地丢下一句话:“教你奶奶就行了。”
1949年以前,他们在饿与饱的边缘不断挣扎,在生与死的困顿里往前奔走。一年四季,风尘苦旅,穷人想挣脱苦难的人生何其难。
“站在山顶把歌唱,歌声传过四四方。一心跟着共产党,好比葵花向太阳。”盲到有一天.红色的太阳照耀到山旮旯里。分田到户.爷爷带着奶奶和几岁的父亲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往那些田地走去。
后来,我问爷爷: “怎么样熬过那些每天都在吃苦的日子咧?”
他笑了笑。那些年代,他们逃避苦难,又拥抱苦难。有所畏惧,又有所向往。
苦闷的时候,他会唱起山歌,以歌喻志。山野调子,如同在寡淡的生活中加入的一勺盐,一夜夜地抚慰着艰难,也给了奶奶一颗定心丸。壮欢倒不会劝人强颜欢笑,该笑则笑,该哭当哭,采撷了众多苦难,唱尽了悲欢离合。歌声就是菩萨,撑起一束光,照亮着苦难。夜里低沉的歌声,大多调子悲凉,以乐诉苦,苦中作乐。庄稼汉的呐喊抗争,藏匿在山水田园中。有时家门口会聚集众多听歌者,沉溺于那一曲曲欢歌,在心灵的夹缝中填塞了片刻的自由和解脱。过往风霜如刀,梦会在歌声里醒过来,夹杂着活下去的希望。在歌声的世界里,他们与苦难握手言和,坦然,干净,带着执着的悲欢和倔强。
歌里自带一种光芒,随风漂泊,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或冷或暖地抵抗着苦难。从旧社会一路走来,一生风餐露宿而沧桑隐忍。沧海桑田,歌声跨越了新旧时代,成了壮欢的一部分,是困苦与慰藉的点点滴滴。
“秋荷未识春梅面,酒徒不懂酒曲心。请哥再饮三杯酒,酒醒才说会弹琴。”每次回到老家,爷爷都会倒上一杯奶奶自酿的米酒,让我品尝。他则自饮自歌,脸上平和。壮欢伴随着沧桑,步步涉险,步步过关,爷爷迎来了后半生的安定。外面世界纷纷扰扰,而我努力克制着,沉默着,却失去了从容不迫的内心。直到爷爷离去,过去的一切,在壮欢里消失殆尽。我再次品尝到那些酒时,壮欢飞上心头,人已醉倒。
假若我正视壮欢,是否它也会正视我?或许壮欢在我内心里投下的倒影,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歌声响起,能携我逃离这纷扰的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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