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印度:一个中国作家眼中的印度》:
那天,夏斯特利教授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兴致很高。他先是带我们参观了他的展览室,一屋子的荣誉。他重点介绍了几样,其中包括莲花奖。我问教授他最看重哪一个奖?他回答:“智慧席奖(Jnanpith Award)。”他说这就相当于印度的诺贝尔奖。最后他指着他在2016年获得的奖杯,很幽默地说:“这是第100个奖杯,我的世纪提早完成了。”
夏斯特利教授思维敏捷,非常健谈。在这样一位知识老人面前,我反而非常轻松,不需要不懂装懂,直率而朴拙地告诉老人哪些我不懂,不明白。夏斯特利教授爱怜这种朴拙,他体恤、宽容全世界的朴拙。只要你好学,他就有一身的热情将他的知识传授给你。
夏斯特利教授解释完了,会再问:“现在你理解了吗?”望着他殷切的眼神,我都不忍说不懂,于是我说差不多吧。夏斯特利教授追问:“你哪里不懂?”然后,又解释一遍,等着我的进一步理解。
那次的访谈中,夏斯特利教授否认了梵文一直只是以书面语形式存在,不曾进入民间口语的观点。他说,梵文曾经是日常交际语言。他举例说,今天的印度,还有那么几个村子的日常交际语言是梵文。夏斯特利教授又说,几千年下来,梵文都没有灭绝,那么现在也没有灭绝的理由。至于独立后的印度为什么要以英语作为官方语言,老人给出的答案也像我们所能听到的那些答案一样,即印度是多语言的国家,而且有的语言之间的差别甚大,不像中国虽然有各种方言,但写出来的汉字是一样的。在印度,选择任何一种语言作为官方语言都困难,都会有争议。我再问: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老人又说,独立之初,有人提出用梵文做国语,曾经一度接近成功。对于今天任何一个印度人来说,如果梵文成为国语,都需要重新学习,所以不失公允。后来提案还是没有成功。我问,提案没有成功是因为梵文太难吗?老人回答说,其实语言无所谓难和易。如果从小开始学,学什么语言都不难。就像外国人认为学习中文很难,可是没有一个中国人认为中文难学。
夏斯特利教授的记忆力更是惊人。他给我们看了他的梵文版自传,对我说里面提到了我父亲,而且非常迅速而熟练地翻出那一页。可见老人的记忆之好。夏斯特利教授喜欢举例说明,例子说得很长、很久,我以为跑题了,但是老人很快来了一句结束语:“通过这些例子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我知道我多虑了。后来我在读他的自传时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比如他记载了2013年5月18日他去泰国出差,再次见到他昔日的学生泰国公主诗琳通时的一幕。诗琳通公主请他到她的宫殿就餐。因为他是素食者,那天公主专门准备了从开胃菜到甜食共9道菜,他对菜单记得一清二楚,包括南瓜奶油汤、绿色咖喱拌蔬菜、蚝油酱炒蘑菇。
我问夏斯特利教授是否用电子邮件,他说用的。我问他是否每天都会查看邮件,他回答,一天会查看好几次。因为向他请教梵文的邮件太多了,而且是从世界各地发来的。
这时,他夫人说:“他经常受伤,受伤很严重。”
我问:“此话怎讲?”
她说:“他在图书馆里找资料时,经常由于过于专注而不小心摔倒了。每次都伤得很重。”
“这是天才常干的事,不是吗?”我顺口说道。
我想我的幽默还是善良温暖的。老人听到,微微笑了一下。
“你作为印度最著名的学者……”我还没完整表达出我的敬意,夏斯特利夫人就温和地打断我,纠正道:“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学者。”
这一句纠正的话语足见妻子对丈夫崇拜有加。他太太话不多,但是每次开口,讲的都是重点。
于是,我的敬意又上了一个台阶:“您作为世界最著名的学者,您所研究的领域如此偏门、高深,世界上真正能懂的人不多,您孤独吗?”
老人不正面回答,而是看了我一眼,笑着说:“这是作家问的问题。”
告辞时,夏斯特利教授送我们出来。经过饭厅,看见家里用人的一个小孩子正在餐桌上做作业。那个小朋友看见我们,用很亮的眼睛对我们微笑。在印度,主仆关系仍讲尊卑有序;而这个小朋友铺开课本,大大方方在餐桌上做作业。那个画面非常温暖。我能想象夏斯特利教授对这个孩子反复且不停地说,一定要读书呀!不读书怎么行!事后,我也向夏斯特利教授求证。他说,那个小朋友的名字叫阿吉娜(Anjana),当时她读二年级,现在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可见夏斯特利教授非常重视用人孩子的教育。
第四次拜访夏斯特利教授,是我在印度的最后一天。那时我已经在印度游历了一圈,回到德里,准备返美。我想,如果还有什么想见、想听的,那可能就是夏斯特利教授。景区和晚霞永远都在,而86岁的老人不一定。刚到老人家,还没有寒暄几句,这时一位女士风风火火地向我走来,笑着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女儿’吧?我父亲见过你后,说人家的女儿可聪明了,而他自己的这个女儿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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