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雨探花
入夜后,酝酿多时的暴雨沉沉落下,狂风吹卷树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废弃的寺庙位置偏僻,左右两侧已经垮塌,只剩中间的正堂还勉强能避雨,不过在呼啸不止的大风中,也显出摇摇欲坠的颓相。
“砰”的一声,满是蛛网的老旧木门被一脚踹开,一身短褐湿透的葛武大步跨过门槛,将背上背着的老大夫放下,又转身飞快地把门合拢。
葛武脸上、身上都滴着水,疾步走到火堆边,单膝半跪,焦急道:“公子,我把大夫找来了!”
破庙阴凉潮湿,提着药箱的老大夫冷得哆嗦了一下,脱了蓑衣,底下的衣服倒没有被这大风大雨浇透,听见这声“公子”——这人竟然只是个护卫?
眼前这个自称“葛武”的人突然闯进他的小院,二话不说就让他带好药箱去救人。虽说突然,但行医多年,老大夫不是没遇见过这般事情。
一路上他发现,这个葛武力气大,下盘稳,背着他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也丝毫不打滑,呼吸平缓,显然是个身手不俗的练家子。即便葛武着急,待他一个乡野大夫依旧尊重有礼,让他心里对葛武的身份产生了不少好奇心。
破庙昏暗,老大夫下意识地抬头,刚刚定睛看清靠着佛像石台坐着的人,就毫无心理准备地被吓得连退了两步——
不怪他胆小,实在是那人唇色如血,面色如玉,乌发披散,又一身月白衣裳,像极了被镇压在佛像底下的美艳山鬼,亟待饮人鲜血。
他赶紧心慌地揉了揉眼。
那“山鬼”坐在发潮的草席上,文士服松散地垂在身侧,像层层展开的昙花。
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出他的容貌竟极美,眉间却萦绕着一股浓郁病气,只轻咳两声,就将他的眼角逼得微红。因年不及弱冠,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墨发映衬下,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昳丽样子。
注意到他指尖冷得青白发颤,前额上却布满细汗,老大夫眉一皱,不再想那些鬼神之事,走近后跪坐:“公子可否容老朽探探脉象?”
葛武全身都是泥水,怕过了潮气给自家公子,不敢靠太近,只征询地叫了声“公子”。
见谢琢半合着眼轻轻颔首,葛武才恳切地朝老大夫说道:“劳烦您了,我家公子身体一直不大好,这场雨来得太急,没地方可避,淋了雨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了高热。”
老大夫点头表示知道了,枯瘦的手指按在谢琢的腕上,数息后,沉吟:“公子可是自出生起便有不足之症?”
谢琢胸口憋闷,一时说不出话来,轻抬手指,示意葛武代为回答。
葛武连忙说道:“没错,我家公子出生时未足月,自小体虚畏寒。”
“嗯。”老大夫行医数年,敏锐地察觉指下的脉象并非仅先天不足,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侵蚀生机。
这不像是“病”,更像是毒。
他不敢妄言,只说道:“此番淋雨,引动了公子体内的寒疾,所以额头滚烫,周身却如坠冰窖。老朽带来的药材只能应急,暂时压下汹汹病势。”
谢琢声音沙哑地说道:“有劳了。”
作为大夫,他见过无数沉疴在身的人,疾病与死亡总是令人神色狰狞。面前这个人明明重病孱弱,却丝毫不见惊恐之色,眉宇依旧疏朗,让人惊叹的同时又不由得心生惋惜之情。
老大夫不由得多嘱咐了几句:“以公子的身体,少熬心血、少思虑,万事不放心头才好,如今日这般淋雨受寒、长途奔走之事更是不要再发生为好,随意一场雨,都可能要了公子的命,公子切记。”
谢琢咳嗽了两声,压下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感:“谢某知道了。”他的嗓音更哑了几分,“只是还有事要做,容不得谢某停歇。”
老大夫不赞同:“比性命还重要?”
谢琢点了点头,语气很轻:“嗯,比性命更重。”
老大夫对上谢琢的眼睛,知道这人固执,肯定说不动,干脆不再多言,从药箱备好的药材里仔细挑出需要的,末了又从中拿出一个专门熬药的陶罐,一起递给等候在一旁的葛武。
老大夫原本还担心葛武粗手粗脚,做不了精细活,没想到对方熬药的动作格外熟练。再看已经靠着石台合眼休憩的人,老大夫心道,是自己想差了,有这么一个药罐子当主子,手下人怎么可能不会熬药?
谢琢喝完药,虽然仍觉得冷,但精神总算好了两分,朝老大夫道谢后,便吩咐葛武将人送回去。
大门被打开又关上,中间不过片刻,地面就已经湿了一大块。谢琢靠着石台,耳边是不绝的雨声,半合着眼,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喝的药里有安眠的药材,迷糊间,难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其实很不喜欢下雨天。
每到雨天,天气阴湿,他的病情就会加重,伴随雨声而来的,总是无休止的疼痛、刺骨的冰寒和没有尽头的噩梦,让他有种再也无法醒来的错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闭着眼睛的谢琢自浅眠中被惊动——
正堂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葛武回来了?
不对。天黑大雨,夜路难走,葛武不可能回来得这么快。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在不断靠近。
谢琢没有选择装睡,睁眼看过去。
来人身形精瘦,深青外裳,斜襟用棕黑的皮毛镶边,一双长靴沾满了泥水,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以至惊慌地顾及不了别的人。来人一片纯黑布巾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正愣怔地盯着谢琢。
几乎是瞬间,谢琢就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惊异和不怀好意。而这恰好是谢琢最为厌恶的眼神,甚至令他涌起一丝恶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是难受,他的眼神因此冷了三分。
蒙面人似是害怕惊扰什么,喉结上下动了动,问:“你……你是人是鬼?”
正堂里供奉的不知道是哪一尊佛,塌了半座石身,表面覆盖着一层绿苔,只有面容尚显清晰,一双细眼低垂,注视着石座下的众生。
对方口音奇怪,谢琢花了点儿功夫才分辨清楚这人说了什么。他靠着佛像的石台轻笑,嗓音像是挠着人脆弱的耳膜:“你走近来,我就告诉你。”
蒙面人无意识地往前跨了小半步,一惊后陡然顿住,又显得犹豫。但当他目光扫过谢琢纤瘦易折的手腕、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衣带繁复的月白文士服,判断对方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后,眼中的贪婪之色更深了几分。
他将手按在刀柄上,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
谢琢坐在原地,一缕长发垂至肩前,散漫地单手支着下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抬起眼:“再走近一些。”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画面,蒙面人眼神骤亮,接连几步绕过火堆,将谢琢上下打量了一遍,兴奋到刀都握不稳。
两个人一坐一站,本处于受人辖制的位置,谢琢却勾唇,屈指招了招手,嗓音沙哑地说:“你附耳过来。”
蒙面人谨慎地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将短刀拔出,故意将刀光映向谢琢的眼睛,快速地说了句什么,随即才放心地矮身半跪,靠近谢琢。
距离足够了。
蒙面人感觉喉管一凉,随后才是炸开的剧烈疼痛感,喉口像破烂风箱,短刀“哐”的一声砸在了地上。他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捂着伤口,不多时便沾了满手的血。
笑意已经敛去,谢琢神情凉薄,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露出一截手臂。锋利的刀刃与谢琢的手指贴在一处,有种违和感,仿佛他执笔落墨的手不该握住杀人的凶器。
可他映在匕首上的双眼不见激动,也毫无惧怕之意,一如锋刃,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然。
倒在地上的人睁大眼,不断喘息,像是不相信病恹恹的谢琢握得住刀、杀得了人。
但匕首刺出极快,角度刁钻,让人避无可避,甚至刀口的位置都极为精准,只有几滴血溅在了谢琢的手背上,像雪里红梅。
直到蒙面人再无动静,谢琢才嫌恶地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扔到一边,又好心地告知对方:“我讨厌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葛武回来时,谢琢正站在佛像前,就着屋顶破洞处漏下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洗手,指尖、指缝,洗得十分仔细,直到掌心和手背都被搓得发红,才用丝绢将水渍擦干。
葛武一进正堂便闻到了血腥气,紧张地打量着谢琢。
谢琢好笑,轻咳了两声:“看什么?赶紧把人处理了。”
“是。”知道他这是没受伤的意思,葛武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扯下蒙面人的面巾,看了两眼,“公子,这人从长相来看,更像是北狄那边的人,应该不是追着我们来的。”
北狄世代居住于大楚以北的草原戈壁上,两国交战数年,血仇累世。狄人都高鼻浓眉,眼窝深陷,很容易辨认。
谢琢还在用柔软的丝绢反复擦着手,像是上面仍沾着什么脏污的东西。他听完这话,吩咐葛武:“把痕迹都抹干净,说不定有人会追过来。”
等葛武出去一趟,又飞快地将正堂重新收拾好时,谢琢命他脱下湿透的外衫去烤火,问:“诊金可付了?”
“按照公子吩咐的,付了十倍诊金和药钱,老大夫不肯收,我给悄悄留在药箱里了,他打开就能看见。”
“做得很好,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葛武利落地往火堆里添了点柴,让火烧得大一点,想到了什么,“公子,今天路过茶坊,我听见不少茶客在谈论,说武宁侯这两天就要回洛京了。”
谢琢盯着跳动的火苗,对此似乎没多少兴趣,淡淡地回答:“我知道。”
武宁侯陆骁此次出京小半年,是奉皇命督造行宫。不过洛京上下的人都在说,咸宁帝是怕陆骁在洛京憋久了,这才给他找个宽敞的地方跑跑马,松快松快筋骨,又说陆骁如此得咸宁帝信任恩宠,怪不得尚未加冠就已经被封了侯。
葛武想问他要不要递张拜帖去侯府,转念又想起来洛京大半年,公子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不过公子向来思虑周全,轮不到他来操心,他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葛武正握着一根木棒拨火堆,动作忽然一滞,猛地望向门外:“是马蹄声,公子,有人过来了!”
谢琢沉静的眼底像是有一层夜雾,火苗的暖光也映不进去:“沿着官道往前几里路就是官驿,出京办事的大小官员自然都会选择去官驿住一夜,避雨消乏,断不会来这破庙里。所以,来的不是路人,就是追着刚刚那个北狄人过来的人。”
“来得倒挺快。”葛武绷紧的弦松了松。来的不是认识的人就好,否则他实在不知道公子应该怎么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雨声夹杂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葛武低声提醒:“来了。”
话音落下后不久,正堂老旧的大门便被推开来,刺耳的“咯吱——”声在暴雨里几乎被遮得让人听不清。
谢琢抬眼看去,发现来人一袭黑衣,身形高大,湿透了的乌皮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水印。他单手摘下兜帽,头发被一个简单的革冠高高束起,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眉目锋利的脸。
谢琢没想到来的竟是陆骁。
他与陆骁之间只有过一次交集。
三月十五的殿试上,他被咸宁帝钦点为今科探花,之后的琼林宴里,他按照惯例,在御苑中折下一朵牡丹。
咸宁帝命他将花给武宁侯陆骁,又当着众臣的面,指着陆骁说道:“成天只知道在洛京城里打马游荡,半点正事不做,从没见你认真读过书!你把这朵牡丹拿回去,多少沾一沾探花郎的文墨气!”
虽是指责,但咸宁帝语气亲厚,态度不像对下臣,更像对不争气的子侄。
那时的陆骁一身御赐黑色麒麟服,英俊倜傥,接下花后,笑容散漫地朝咸宁帝行礼:“臣回家就去读书,争取下次能让陛下少骂两句!”
说完,他也不伦不类地朝谢琢作了个揖:“谢谢探花郎的牡丹,我回去一定将其摆在书房里,日日观看,时时督促自己。”
谢琢拱手回礼。
见状,咸宁帝朝谢琢说道:“延龄,武宁侯的大话你听听就行了,千万不要相信,别说日日观看,这小子府里有没有书房都还不一定!”
众人大笑。
陆骁捏着牡丹花茎坐在位子上,毫不在意周围的哄笑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无赖模样。
这也是洛京上下的人对武宁侯陆骁的一贯印象。
但此时此刻,绵延不绝的雨声与夜色下,谢琢一时无法将眼前的人和御苑中拿着牡丹、气质佻薄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他余光注意到,站在他旁边的葛武身体紧绷,目光牢牢地锁在来人身上,别在腰侧的刀已经悄无声息地出鞘两寸,像是感知到危险的本能反应。
旁人只当葛武是个身手普通的护卫,但谢琢清楚,这两年来鲜少有人单凭气势就令葛武戒备至此。
掩下心中所想,谢琢起身,长袖舒展,行了一礼,开口邀请:“外面风雨正盛,小侯爷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一起烤烤火。”
陆骁初一抬眼,还以为夜雨破庙,他这是跟话本里一样,遇见山野精怪了。等人开口他才反应过来,什么山野精怪,这人他见过,咸宁二十一年的探花郎,谢琢。
他平日里见的人太多,常常记不住谁是谁,但谢琢是个例外——实在是因为这人生了副让人见过就忘不了的长相。
两人在火堆旁重新坐下。
葛武在听见谢琢喊出“小侯爷”这个称呼后,就意识到来人的身份,立刻收了刀——
毕竟年未及弱冠便被封侯的,当朝仅此一位,非常好认。
陆骁展了展湿透的袍角:“外面雨下得太大了,这才进来避雨,没想到这么巧,正好遇见谢侍读。”
“确实很巧,长垣的一家书楼里有孤本现世,我本是赶去誊抄,没想到书已经被人借走了,半路上又遇见大雨,幸好寻到这处破庙。”谢琢轻轻咳了几声,眼角绯色更浓,“淋雨染了风寒,引动痼疾,小侯爷见笑了。”
“一直听说谢侍读身体不好,淋了雨更是要多加注意。”陆骁换了个松快的坐姿,语气有些懊恼,“不过我跟你遭遇差不多,我原本是从雍丘回洛京,半路上听说长垣有一个老师傅做灯笼的手艺妙绝,在京畿极有名气,我便绕路去长垣买灯笼。”
谢琢声音沙哑:“雍丘到长垣路途遥远,陆公子这般上心,可是要送人?”
“没错,我想给一个世交家的妹妹买两个漂亮灯笼做礼物。谁承想半路上遇见暴雨,纸糊的灯笼沾水就没,一盏茶的工夫,我手里只剩了两根木棍。”陆骁语气无奈。
两个人各自透了底,都知道对方没说实话,心照不宣罢了。
无论是没抄到的书,还是被雨淋湿只剩两根木棍的灯笼,到底存不存在,都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两个人一时无话,只有火堆“噼啪”燃烧的声音,谢琢接过葛武递来的水囊喝水润喉,陆骁则在脑子里仔细将“谢琢”这个人回忆了一遍。
秋闱的解元,春闱的会元,殿试上被当今圣上称赞“珠玉之质,风仪俱佳,行至殿前,轩轩若朝霞举”,随即被钦点为探花郎,入翰林院。据说因为谢琢写了一篇锦绣文章,令圣心大悦,不过半年,便由七品编修升至从五品侍读,今上还时常宣他在文华殿询问政事。自入朝以来,谢琢跟朝中哪一派人都不远不近,似乎只想做个清流纯臣,跟陆家也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就在这时,陆骁被套在门外屋檐下的马嘶鸣一声,他侧耳仔细听了片刻,告诉谢琢:“有大队人马正过来。”
谢琢立刻说道:“先前有个北狄人闯进了破庙。”
北狄人?陆骁眼里沾了点锋利戾气,转瞬又没了,他问:“人呢?”
谢琢回答:“死了。”
听见这个回答,陆骁的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葛武,夸了一句:“你这护卫身手很不错。”
北狄探子多狡猾,虽然在被追捕、极度惊恐和疲惫的状态下,防备心也会下降,但能利落地把人解决了,这个护卫的身手很是不俗。
葛武闻言,拱了拱手。
声响更近了些,除了马蹄声外,还有猎犬的吠叫。走是来不及了,陆骁基本能断定,这位谢侍读应该跟他一样,都不想再节外生枝。况且,被人知道天子近臣和陆家二公子雨夜私见,还商谈许久,对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陆骁对上了谢琢看过来的视线。
羽林卫的马停在破庙的正堂前,为首的人翻身下马,一脚踩进了水坑里,忍不住在心里唾了声“晦气”。他见廊下站着一个持刀的护卫,便熟练地亮出了腰牌:“羽林卫办事,你是何人?”
葛武先拿出一块刻着“梁”字的令牌,又按照陆骁吩咐的,一字不漏地回答道:“卑下乃梁国公府上护卫,随世子出京踏青。”
踏青,这都快入秋了,踏哪门子青?
心下是这么想的,但涉及国公府,羽林卫不敢贸然闯入,仔细检查令牌后,走近了压低声音问:“里面可是梁国公世子?”
葛武身形魁梧,牢牢挡着窗棂,不让人看见里面的情形,只答了声“是”。
羽林卫双眼微眯:“没别人了?”
葛武顿了顿,回道:“没了。”
听出点猫腻来,羽林卫趁葛武不注意,一个闪身便到了窗棂前,透过结着蛛网的木格子往里看,总算知道他们这么大阵仗,为什么里面的人没出来,又非要让护卫挡着窗不让看了。
正堂里正烧着火堆,佛像的石台前,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背对着窗,怀里搂着的人身形纤瘦、墨发如瀑,虽让人看不见正脸,但只是松松攥着男人的后背衣料的手,就如玉石琢成一般,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不敢再看,羽林卫从窗边退开,心想这荒林野庙,还真是个厮混的好去处。
他朝葛武抱拳:“我等奉命捉拿北狄探子,追查至此地,不想扰了世子清净,卑职在这里告罪了,还请世子勿怪。”
葛武脸色不太好看,忍着愠怒之色,勉强回礼:“言重了,天黑雨大,辛苦。”
羽林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等也不过奉命办事,告辞。”说完,他们又打着呼哨纷纷上马,转眼便带着猎犬走了个干净。
正堂内,陆骁松开虚搂着谢琢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我身上衣服还湿着,莫要让谢侍读染了潮气。”
话是这么说,其实陆骁只是发现,这个谢侍读似乎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两个人只看起来是靠得近了些,实际中间还隔有两拳的距离,可即便如此,这位谢侍读依旧格外紧绷,本能地排斥与人接触。
陆骁思绪转过,视线不经意间在谢琢垂下的衣袖上扫过。
阴影下,那里有几点暗红痕迹,看不清是血渍还是绣上去的精细花纹。
“小侯爷有心了。”谢琢咳嗽了两声,注意到陆骁的视线,只若不觉,又问,“不过,借梁国公世子的名头——”
“应该不用到明天晚上,洛京的街头巷尾就会传遍沈世子的艳闻了。”陆骁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反正,艳闻是他沈世子的,跟我陆小侯爷有什么关系?”
谢琢想起,传闻中,梁国公世子沈愚和武宁侯陆骁关系亲近如兄弟,时常同进出。
像是看出了谢琢的想法,陆骁翘起嘴角,笑意懒散:“好兄弟不就该这么用吗?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谢侍读?”
他又说道:“而且我不过一报还一报。你可知道洛京城里有个听曲的地方,叫‘雅筑’?”
谢琢点了点头,随即记起一桩与陆骁相关的旧闻艳事:“我听说小侯爷曾在雅筑听曲,听完后离开,没想到里面的一个琵琶女格外执着,在你身后追了八里路,说是要以身相许。莫非——?”
陆骁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是有些感慨:“没错,这件事我只告诉过沈世子一个人,第二天,洛京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且所有人都只知他被一个琵琶女看上了,紧追不舍,却不知道那人实际上是北狄派来的刺客,不依不饶地追了八里路,势必要取他的性命。
这令他本就不怎么好听的名声雪上加霜。
谢琢默然。
陆骁又说道:“这次多亏了谢侍读帮忙演这出戏,替我报了一箭之仇,等回了洛京,请你喝酒?”
“谢侯爷盛情,”谢琢轻轻咳了两声,脸色在火光下显得苍白似玉,“只是大夫叮嘱万不可饮酒,翰林院积攒的事务也很繁杂,想来接下来大半个月都脱不开身。”
陆骁听明白了。
这一遭他们本就是碰巧遇见,戏也演完了,今夜过后,都当没见过对方便是。
谢琢的话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离我远点”。
陆骁回答:“那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