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祥之雪
一九三六年（日本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三，凌晨。
东京。
雪岑寂地下着，自大正改元昭和以来，这是东京第一次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下。
上杉家族书房外的庭院为“枯山水”，以山石和沙砾模仿自然界山河湖海，不施草木，所以名“枯”。石沙模仿的是中国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遍地的白沙为江，堆叠的石块为山。大雪扑簌，寂然弥漫江山。
上杉重光坐于室外环廊，身下铺了一张竹席，因受了风雪，更添凉意。他一袭月下白和服，手边一杯清茶热气氤氲，以手指轻叩杯沿，细微的丁零声几不可闻，他安然看雪。
望月葵望着眼前的一碗拉面，感慨万千。这应该是札幌“竹家食堂”餐厅的中国厨师李宏业、李绘堂兄弟的手艺，以酱油为基础汤味，面汤之上加以猪肉切片、干笋片、葱丝，风味别具一格。比起东京浅草公园“来来轩”面馆的“野菜面”更加有了一丝中华味道。回到日本，吃中国的拉面，让他想起许多往事。望月葵小心地吸了一根面条，细细品味，悄无声息。
“怎么，味道不好吗？”
隔着一扇纸门，上杉重光淡淡地问。
望月葵一愣，方想起在日本吃面是要吃出“咝咝”的嘬嘴声，以表示极为好吃，而在中国，这却是非常失礼的事。在中国待得久了，不觉中已入了乡俗。
望月葵：“失礼了。”随后努力地嘬出一声，上杉重光满意一笑。
因为上杉重光的父亲，这个一直在中国东北蛰伏的军人回到了日本，五年前在中国一手制造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让望月葵直抵军人生涯的巅峰。在那场连日本天皇都下诏令禁止妄动的惊天事变之前，他几乎完美预测了苏联、美国以及蒋介石国民政府的袖手旁观，唯一的误判是他高估了张学良麾下的东北军。三十万众，却丝毫未予抵抗便退出关外，将白山黑水的龙兴之地拱手让出。关东军可谓兵不血刃般“不战而屈人之兵”，望月葵却宣称这是自己算无遗策，早就看透了风流少帅会“不抵抗”。一时间美誉滔天，他站在了日本军部的浪尖之上。
世人都爱听故事，越是离奇，越具吸引力。
从那时起，望月葵觉得，如果自己不当军人，或许会像近松门左卫门那样去当一个写“净琉璃”脚本的作家吧。念及至此，望月葵的思绪忽然飘远，那部自己在少年时代痴迷万分的《国姓爷合战》的剧情刹那间在脑中逡巡闪烁……横扫中原，定都南京，恭迎天皇，入主天下！多么瑰丽的梦想啊，望月葵竟然眼眶潮湿了。少年的梦，总是难忘，不管尘封多久，都会在某一个时刻，偶然绽放。但于他而言，却成了执念，他要梦境成为现实。自丰臣秀吉以降，三百余年未完成的梦，希望在他手中完成——入主天下！
“雪已经很大了。”上杉重光在门的另一边说，“你相信吗？这竟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雪。”
上杉的话，惊扰了神游的望月葵。
“是第一次见吗？”望月葵愕然，但他倏然忆起，自己虽曾目睹过雪，却不是在日本，而是在中国。
“在我过往的记忆中，东京从未下过雪。我以前只在诗歌里、音乐里听说过雪，没想到第一次见，是这样的美不胜收。”上杉重光完全沐浴在皑皑之中，他一直没动，任由雪在自己身上安稳，连手边的茶杯都覆了一层薄霜。
院落里已是一片白茫茫。
上杉重光：“此情此景，不正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吗？”
望月葵附和：“重光君果然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上杉重光一笑：“你吃饱了吗？”
望月葵不答话，端起碗来将面汤一气送入腹中，满意地说：“承蒙关照。”
上杉重光此时起身，披一身雪白，步入室内。望月葵望着上杉重光的脸，仔细地看，片刻已是惊讶——肤色苍白而无血色，眼波温柔中藏匿着冷峻，这清冷的气质还真是与今夜这场雪相配。
“这就是传说中的‘麒麟少年’啊。”望月葵心中闪念。
麒麟乃传说中的神物，日本民众素来崇拜少年天才。早在中国东北时，望月葵已经听说过上杉家族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围棋天才叫上杉重光。取名重光，乃是其父对少年给予厚望——重振家族荣光。
“麒麟少年，名不虚传。”望月葵是真心的，而非恭维的，脱口而出。
上杉重光仍然一笑：“过了今夜，便入而立，不再是少年了。”
望月葵：“少年乃是一种心性，而非年龄。”
上杉重光颔首，表示认可，说道：“对于一个国家，似乎也可以少年喻之。中国的梁任公曾说，‘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可少年，也容易冲动和犯错。人犯了错，犹可改正；国家犯了错呢？”
望月葵略一沉吟，淡然作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上杉重光看着望月葵：“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望月君。”
望月葵：“请讲。”
上杉重光：“日本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望月葵闻言浑身一震，不由得猛地挺起脖子，恢复他军人的力度，铿锵而答：“新文明世界！”
上杉重光一怔，神情变得严肃：“愿闻其详。”
望月葵内心如映射一缕神光。
自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在巅峰之上只驻足了片刻，便仿佛一脚踏入泥沼，越是挣扎越是下沉。他的思想、他的见解、他的战略，统统被视为离经叛道，他就像璀璨的流星般闪耀一瞬之后，迅速陨落。他在关东军被边缘化，东条英机取而代之。也曾在军校背负“天才”之名的望月葵，点燃挑战的怒火，却屡屡被东条英机扑灭，直至彻底压制。“违逆天皇”与“以下克上”，成了他两条最大的罪状。没有被直接踢出军部，已是法外之恩。以至于许多年来，他总怀疑自己被天皇遗弃。不会——望月葵无数次以这两个字安慰自己。两周之前，他接到曾是自己日本陆军大学恩师、皇道派重臣上杉忠信的密电，邀请他立即返回日本“筹划大事”。他没有迟疑，他明白自己翻身的机会稍纵即逝，就算再凶险，他也必须紧紧握住。
望月葵郑重地说道：“东方是王道文明，西方是霸道文明，二者必有一争。世界会有三场大战，其一，是日俄之战，以日本的胜利确立为东方的代表；其二，是欧美之战，胜出者将成为西方的代表；其三，是东西方代表之间的‘最终之战’，而日本必胜！之后，世界将重获和平，并诞生统一的新文明！”
上杉重光一欠身，问道：“那又为何与中国开战？”
望月葵：“那是因为中国幅员辽阔、资源丰富，应物尽其用，成为日本的生命补给线，为击溃西方做准备。但我始终认为，中国之大，不宜鲸吞，只可蚕食。强攻直取，乃为下策！”
上杉重光闻言，有神往之色，深吸一口气，对望月葵说道：“难怪，我父亲说望月君是日本第一清醒的军人。”
楔 子 不祥之雪
第一章 不速之客
第二章 初见乍惊欢
第三章 菊次郎的夏天
第四章 夏天结束了
第五章 满目荒凉谁可语
第六章 烟花不堪剪
第七章 时无英雄
第八章 竖子成名
第九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十章 风卷江湖雨暗村
尾 声 相逢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