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里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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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王健康的关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便认识了。认识的缘故,是由于我们都学画画。
我们在一个地区,他在顺庆城,我在一个小煤矿,相距几百里。地区每年办创作班时,我们才能从四面八方来相聚几天,其他时间不怎么来往。当时王健康在我们这班后生中,是画得最好的。他很有灵气,悟性也高,他的构图和功力,让我们极其羡慕,老师往往拿他的作品做示范。王健康这个人不傲气,十分平和,总是谦虚地说,哎呀,我的画不行嘞,还隔了许多功夫嘞。
教我们画画的老师姓刘,是个错划的“右派”。其来历赫赫有名,中央美院毕业。刘老师曾经无数次感叹地说,我的画笔虽然废了二十一年,教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还说只要你们发狠,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冲出来的。
我们当然想冲出来——尤其是我。
在这伙画画的后生中,只有我是干苦力出身的,煤矿工人的艰辛和危险,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在井下除了危险不说,只要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凹凸不平的巷道走一趟,你就晓得其中的滋味了。所以我极力想通过画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况且我历来就有这个爱好。我的工友们都说,哪怕我们调到食堂,或者打扫茅厕都很乐意。而我的想法,可能要稍高一点,理想的去处,是调到矿子弟学校教美术,或调到矿工会写标语画墙头画。当然最理想的是,能调到县文化馆,一是能脱离枯燥单调的煤矿生活,二是能静下心来画画。看起来我的要求也并不太高,却也能看出我内心的急迫。
王健康没有我这种急迫的心情,当时他是市机械厂的电工,工作轻松、悠闲,其条件比我不晓得强了多少。至少不要上三班倒,至少没有什么危险吧。
再说刘老师在市文化馆,王健康若登门求教,也就是几步路而已。哪像我身处偏远的小山沟,出山一次都很不容易。再说我是个挖煤的,要上三班倒,每天累得要死,另外还要画画,身体是吃不消的。
所以王健康的画技进步很快,像坐火箭一般飙到我们前面去了。
后来在市里举办的一次美展中,王健康一举夺得一等奖,这是毫无争议的作品。他画的是幅油画,叫《山村炊烟》,其构思之新颖,画技之老练,给人以极其温暖的感觉。刘老师非常高兴,竟然请王健康喝酒,我们几个人当然是陪衬。那个时候,王健康喝酒很一般,只要喝两口,脸膛便迅速地绯红起来,像猴子屁股。我们还笑他,说谁若把王健康这张喝酒的脸画出来,一定会成为名作的。对于我们频频敬酒,王健康十分腼腆,连连说,哎呀,我实在喝不得嘞。被我们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才微微地抿上一口。
至于我这个矿工,喝酒是非常厉害的,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其实我内心里有嫉妒,妒忌王健康冲到了我前面。所以我这般喝酒,也是一种发泄。所以刘老师都有点不高兴了,不断地瞄我。本来他是给王健康庆贺的,结果呢,好像我是个获奖者。
喝到最后,刘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要向健康学习,要刻苦画画,不要三心二意。
我们都点头说,刘老师,您放心。
王健康不太说话,总是听我们说笑。一直到快要结束了,他才轻言细语地说,刘老师,我要争取到省里拿个奖。
刘老师听罢,哈哈大笑,酒杯一顿,说,健康不错,有志向,你先冲省里,以后还要向全国美展冲刺。
总之,刘老师对我们的鼓励很大。当然我们心里是很明白的,王健康才是佼佼者。虽然我们表面上都佩服他,却也少不了嫉妒的心理。
我没有任何办法,除了上班流汗吃苦,业余时间只有发狠画画、这耽误了不少瞌睡,耽误瞌睡,又怕在井下出事故,所以心里是极其矛盾的。那个时候,通讯又不发达,人们联系的方式就是写信。所以我经常给刘老师写信讨教。刘老师这个人真是太好了,几乎每信必复,而且非常有耐心,我是很感谢他的。后来尤其是听到王健康调到市文化馆(这肯定是由于刘老师退休,才力荐王健康的),这件事情对我的刺激相当之大,我如果也能像他那样专门画画,那该是多么理想。
时隔五年,王健康的油画作品竟然在省美展夺得了金奖。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画界。媒体大力报道,这让我们更是羡慕不已,当然也十分失落。
那幅作品叫《撕裂》,构思怪异,几朵玫瑰花四分五裂掉落在地。偌多的花瓣,或卷曲,或干枯,或沾着泥土,或沾有一滴微小的水珠。整个画面呈现出浓厚的忧伤和痛苦。观众只要仔细欣赏,便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和战栗,给人们心灵的冲击十分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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