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一截海浪
◎ 弋舟
时隔多年,贺轶宁驱车还乡,奔赴女儿的婚礼。一条狗从盘
山公路左侧的陡坡滚下来,被他那辆租来的比亚迪汽车撞飞。那
条倒霉的狗,倒像是辆没刹住的车,裹着股黄尘腾空而来。它的
“制动”失灵了,或者干脆就是条疯狗。俨然一条浑圆的土黄色麻
袋从天而降。事实上,贺轶宁一刹那也以为被自己撞飞的是一只
塞满了土豆的麻袋。对,就是塞满了土豆的麻袋。土豆与麻袋,
在贺轶宁的故乡经验里,缺一不可,全然是一体的——土豆必然
要塞在麻袋里,而麻袋,如果不塞满土豆,就不能称其为麻袋。
离乡多年,故乡打在他灵魂里的烙印,一瞬间,在这突发的状况
下被激活了。
塞满了土豆的麻袋凭空而来,先是砸在车前盖上,继而跌至
车头,还未落地,又被击发般地撞向天空。贺轶宁看着它像一颗
炮弹,射向足足有一百米远的前方,落地后,巨大的惯性让它继
续在路面上翻滚,直至被弯道处的山体挡住。
车身在跳跃,在震颤,骤然被安全带勒回椅背的那股力道,
让贺轶宁感到有把刀将他的身体劈成了两截。
这辆租来的比亚迪刹车也不是很灵光,几乎同时冲到了弯道
处才停下。那条垂死的狗挣扎着拱起了背,它的肚子破裂开,红红白白,污血与内脏糊在公路上。空气中是橡胶烧煳了的味道。
盯视了片刻,麻袋的幻象从脑子里打消,贺轶宁倏忽认清了形
势。但他还是感到恍惚,身体与灵魂仿佛都不在此刻的现场。
他伸手去摸放在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手机摔在下面了。他
侧身去捡,被安全带勒紧的前胸一阵刺痛。他闭上眼睛,顺顺
气,解开安全带,缓慢地调整一下坐姿,艰难地俯下身,努力伸
长右臂,用指尖一点一点将手机划拉到手里。重新靠坐好,他镇
定下来,拨通了女儿的号码——这会儿,她应该穿上婚纱了吧?
女儿是做房地产销售的,一度扮演幸福的业主,为公司的宣
传册拍过穿着婚纱的造假照片。女儿把那本宣传册寄到了海南,
他一直留着,尽管上面的女儿一点都不像女儿。但这次是真的。
“贺音,”他说,“我出事故了。”
“12点能赶到吗,爸?”
车前盖被砸出了很大一块凹陷,他又一次顺了顺气。
“——噢!怎么了?什么事故?”
“撞上了一条狗。”
分明是鼓了下勇气,他才能抬眼去看那条倒地的狗。狗在抽
搐,体积有很大的一摊,不知原本壮硕,还是毙命前可怕地膨
胀了。
“一条狗,爸?”
“对。”
“没事吧,爸?”
“不太好,应该是活不了了。”
血从狗嘴里汩汩地向外冒,狗的獠牙却在晨光里洁白无瑕。
“我是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爸!”
“我没事,应该没事。”
他胸腔那里开始感觉到尖锐的痛。
“车呢?”
“不知道,也没问题吧。”
“你觉得你还赶得到吗?”
他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感到自己也说不准。
“我都说不让你租车了,叫个车不是更好吗?”
是的,他想,自己不但可以叫个车,还可以在昨天傍晚落地
后就直奔固原,为什么要在银川逗留一晚呢?
“我给你带了礼物,想自己拉给你。”
这是个说得出口的理由。贺音在手机那头沉默了。
“我得挪下车,”他说,“前面是个弯道,停这儿很危险。”
“车能动的话就赶快上路吧。”
“那条狗……”
那条狗站起来了,正向他蹒跚着过来,拖地的肠子像粘连的
胶水,将狗的身子藕断丝连地和路面黏作一处。
“肯定是条野狗,别管了。”
他盯着车窗外,好像听到了喑哑的呜噜声。
“它站起来了,在叫。”
“别管了,”贺音说,“要不怎么办呢,你要给它叫辆救护车
吗?”
当然不,他在心里说,看着窗外那条狗再次扑倒在地。
“当然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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