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做人
说书人用笨拙的方式来认识自己的身体——以一把貌似古老却是刚刚制作好的软尺,绕在某个部位,测量其尺寸。是的,只要他愿意把身上所穿的智能服饰相应功能打开,身体的各种数据便可立即调用,他却固执地选择了最古老、笨拙的方式。
这种笨拙,是一种不太正常的“尊严”。世纪之初,智能手机兴起,随后是智能穿戴设备的热潮,起先,技术方向未明,更有一些科技公司,把智能穿戴设备当奢侈品来卖,钱倒是捞到了,可在技术上走了一些“弯路”——2020 年之前,智能穿戴设备最大的用处是在社交媒体上炫耀每日步数。2020 年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很多科技公司都把人体数据当作未来的探索方向,贴身的智能穿戴设备,迎来了瞬息万变的发展。四十年过去,如今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没有秘密,好像,也不再需要秘密他在网上博物馆里查询,又与自己的记忆印证,才开始制作一把软尺——这种人类弃用了近三十年的过时之物。现在的年轻人,几乎没听过这种东西,讲起它们,注解多于正文,变成与女娲造人近乎同一性质的上古神话。
幸好手工做一把尺子并不费事,把长度直接投射到工作台上,照着刻度画上即可。这两米长的软尺在他的手指间穿插缠绕,那曲曲折折的不是尺子,是他的记忆。他喘着粗气,身上不少部位在疼痛,具体什么部位说不上,是一种会游走的痛,像体内正窜着一尾鳞刺锋锐的鱼。这病已越来越严重,连行动都变得困难,即便只是制作尺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还得通过网上博物馆查询旧视频,才能了解手工制作一身衣裤的整个流程。二十年前的 2040 年,几乎所有的制衣厂都淘汰了人工,全由机器人来剪裁、制作,除了某些价格高昂的私人订制成衣。可为了方便调控,这些作坊都是被严格控制数量的,生产资质极难获得,而且本着只出不进的原则被逐步淘汰。可谁也没想到,到了 2050 年,传统意义上的衣服,竟然被彻底清洗出历史舞台了。
当那家从音乐播放器时代就开始不断改变世界的巨无霸科技企业推出智能服饰 iClothes 时,嘲笑声不仅来自同行,也来自行业外的所有人。那家企业的一些老粉丝无比悲伤,他们都明白没有长存不败的企业,但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它竟然将要死在这么一件滑稽的产品当中。当时,那家企业的股价几乎跌掉了百分之八十,无数人因此破产。CEO 的更换,并没有阻止那家偏执的企业迭代产品的步伐,他们仍旧一年一代更新,并在更新到第四代时大获全胜,引来了整个科技行业的跟进,传统的服饰企业瞬间全倒闭了。在以智能设备收集用户的几乎所有数据之后,那家企业推出的 iClothes几乎是以往智能产品的终极版本—以往所有随身的智能产品的功能,都能在 iClothes上找到。接入万物互联的网络倒在其次,它最大的卖点是其采用的最新材料可以按照用户的心意,随意切换颜色和款式——有无数的设计师不断在网络商城上传服饰设计图,用户可以试用,只需一个按钮,身上的服饰就能立即改变款式,试用满意再付款。当然也可租用,按穿戴时长计费。也就是说,购买一件 iClothes,就相当于购买了全世界所有的衣服。新的材料技术,会在你穿上 iClothes 的时候,立即全方位扫描全身数据,自动调整出让你感受最舒适的大小;不同场合的衣着切换也不需要烦琐的更新和搭配,只需在软件上选定,身上立即变换模样。传统的服饰企业无力回天,纷纷倒闭。布匹,成了陈旧年代的见证。尤其在第四代推出时,如果绑定了用户的人体数据,iClothes 便启动健康模式,所有对用户身体有害的病毒,都会被杀死、被摒弃在人体之外。这项技术不仅在审美上终结了传统服饰,也指向了人类健康的未来。iClothes 四代的发布会上,新的 CEO 在介绍产品时就曾夸耀,iClothes 四代的推出,使得 2020 年蔓延全球的那类大流行成了永久的过去式。
说书人当时也看了这场全球直播的发布会,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被新产品几乎无所不能的新技术所捕获,而是在发布会回顾 2020年那场大流行时,被自己的记忆频频突袭,眼前不断飘荡着 2020年覆盖在所有人脸上的口罩。他觉得,他的心已经死于 2020 年,死在那被口罩遮挡住的急促呼吸里。
那病毒的狡猾与坚韧,远超人类的想象,之后不断出现的变种,也在不同的地方三番五次地侵扰人们。他的家人在第一波疫情时尚且安全,可经不起这一轮又一轮的折腾,终于陆陆续续染病死去。他也染病了,可他是无症状感染者,很快转阴。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家里从未那么空荡荡过,世界从未那么空荡荡过。他万念俱灰,卖掉房子,浪迹于山川野地,一双双鞋子被磨薄,脚底则不断长出厚茧。疫情防控让走动变得困难,可他专门往野地里钻,再严密的封锁线路也没有阻挡他的脚步。
浪荡的那两年里,他时时想起疫情暴发前一周的一个饭局。在那个饭局上,有一个退休老人在谈笑间说,他最近做了不少推演测算,世界又到了一个动荡期,每到这个时期,天文地理皆有异象,会有一批生命被收走。这位老人曾师从一位著名的国学大师,据说能窥破天机,他也因此得到了某些“老天的惩罚”:他的小孩在三十岁之后仍不懂得去小卖部买东西是需要找钱的。老人饭局上的话,让他感觉到某种怪力神的荒诞。散伙的时候,老人在他肩膀上拍拍,眼睛被层层沟壑掩藏:“从今往后,天地多变,好好做人。保重。”他只能说:“好!”当时的他哪里能想到,几天之后,饭后神侃成真,病毒的消息传出,封城的消息传来……春节之后,他的好奇心被引起来了,想找到那个叫他“好好做人”的老人,却也奇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那老人的任何消息,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他后来也曾在网上搜索那老人的一些消息,可除了其多年的任职履历,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消息。
多年之后,他还不时想到疫情暴发后的那场漫游。无所事事,一个被抛弃的无用之人。是的,从家人被疫情接连夺去生命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已属多余。有好几个月,他在深山老林中找一个山洞或者一棵巨大的树,闭目神游。此前,他没修过佛,没练过瑜伽,不知道就那么安静地呆坐着算不算打坐。那与乱糟糟的世界隔绝的日子,让他无比羡慕古人,羡慕古时世界的缓慢。他有时很期待一场午后的风、天黑前的落日、暗夜无端的雨。
他没能在山野中一直待下去,主要是因为坐到最后,那个“好好做人”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犹如惊雷,扰乱他的心绪,让他夜夜失眠。他搞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继续躲避尘世,即使不走火入魔,也得神智错乱。他回到了城市,重新投入瞬息万变光怪陆离的世界,穿戴上一身的五光十色。近些时日,身体上某个部位的疼痛越来越烈,没一会儿,疼痛就开始游荡,仿佛要把全身都拆散。与痛感同来的,是大疫情后的漫游以及深山里的静坐的记忆,当然,还有困扰他直至今日的那四个字——“好好做人”。
智能服饰一统天下时,他也没得选,只能购买这市场上唯一的穿戴品,但他不追求最新的功能,只在已有的被淘汰之后,他才会去黑市购买那些过期产品,把所有新功能全部关闭,只保留基本的保暖遮羞功能。起先,智能服饰不断发出语音提醒:“用户您好,为监测您的健康,请开启相关功能,我们将全方位保护您免受病毒的侵扰。”提醒多了,他就把语音功能也关闭了。
他知道,眼下他的病并不麻烦。只要摁下服饰上的某个键(以纽扣的方式存在),十几秒之后,他身上的健康数据便会立即上传到数据库,诊治反馈、用药须知和治疗方案就会被传回,恢复健康并不困难。这些年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全球所有病患的治疗常态。可他并不愿意打开那个功能,科技的诱惑确实太大,疫情之后的四十年来,整个世界的人,都在智能服饰上市之后,选择对自己的健康进行全方位监测;可他不想在大数据里重新被统计,他想继续当时代的漏网之鱼,活在记忆中的“远古”之日、技术上的洪荒之地。
2050 年,有一家年轻的科技公司,以破天荒的技术,在人体内注入可安全使用一百年的量子机器人,这项技术短时间内就改变了整个世界:它让微小的量子机器人在人体内驻扎,只要病毒在人体内累计达到一定数值,机器人就展开清除。起先,有很多人反对这种注入体内的技术,并在伦理上进行批判,可它在一些绝症病人身上应用的效果实在太过惊人,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这项技术在三年内就几乎全球普及,最明显的改变,是人类的病死率急剧降低。
一位学者,虽然心存警惕,但在年龄老迈饱受病魔摧残后,还是接受了这一疗法,并提出了“历史终结新论”。他在这个新的理论里,回顾了前人理论的幼稚点——把目光放在社会制度上,忽略了技术才是历史终结的最大力量。他的新观点是,这项技术非常有效,极大地缩减了各国在医疗福利上的支出,再加上那家年轻企业已经把这个技术开源,因此,有研发能力的国家,都免费用上了这项技术;虽然说这项技术不一定能让人类达到永生,但在它诞生的十年内,凡是使用这项技术的人,还未出现过一个死亡案例——十年还太短,尚看不到这项技术的天花板所在。这位学者说,死亡从人类身上撤离——至少是暂时撤离—的这些年,才是真正的历史终结的开始:即使出生率极低,死亡的锐减也使人类面临人口越来越多的困境,显然,历史在这里终结了。开启新纪元的唯一出路,就是朝广袤的宇宙开拓。这位学者将历史改变的节点追溯至起源于 2020 年的那场大流行——2020 年后,诸多技术转向,给人类世界带来了不可逆的改变。
说书人这些年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不断回绝上门劝说他去注射量子机器人的社区人员。到最后,他签署了自愿放弃所有的社会福利保障的承诺书,才彻底让社区人员把他这个“钉子户”遗忘。自愿放弃之后,他的所有数据也同时被注销,也就是说,他成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活死人。按照越来越严密的管理制度,没有身份信息之后,任何交易都会成为问题。好在无论多严密,总有漏洞存在,他可以在黑市买到自己需要的任何东西。
对他来讲,身份数据被清除后,就业是最大的困难,不过,他有自己的优势——作为自然人的想象力。医学技术愈发达,某些说法和理论就愈趋于统一,比如说,它们认为各种病变其实来自人的各类妄念。这个理论带来了很多新技术,包括情绪稳定器。此前,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而各种植入人体的设备的发明让情绪操控变得越来越容易,当杂念浮现,人们体内的设备会提出预警,预警无效,就会以催眠方式让人入睡。这种技术,最初用于那种情绪起伏较大的抑郁症、狂躁症、失眠症患者,后来则向更广大人群扩散。时间久了,人们发现,使用者连一般性的想象力也在削弱—妄念和想象本就一体,难以区分,就连不断升级的数据算法也难以辨别它们。他作为丧失身份、不给身体注入任何设备的“自然人”,想象力反而成了他的长处,他可以赖此谋生,在黑市里从事一种古老的职业——说书。
他凭借一块惊堂木,说起大流行前的往事,引来丧失想象力乃至记忆的人们的惊叹,他也此换来生存所需之物。
“那棵树像蓄势待扑的猛兽……”说书人说。
“哇……”听众喊起来。
“病毒像潮水,淹没了整个世界……”说书人说。
“哇……”
……
听他说书在黑市里是被严控的,所有进来的人,需要缴纳不菲的费用不说,场所也会把所有信号屏蔽,不能有任何数据外泄,以绝后患。除了说书,他随手的涂鸦,也是黑市上的紧俏昂贵之物,很多人都以家里悬挂他色彩凶猛的画作为荣。“啪”,手头的惊堂木一拍,对他来讲,这不是说书,而是开启了时光之门,进入某段过去的时间。所有翘首以盼者,随着他的胡言乱语,也在时间里任意穿梭。他也会讲起早就被人类遗忘的武侠小说,讲起那些落拓的江湖客和古道、西风、瘦马。有时,由于故事太过久远,再加上想象力被抑制,听众没法拼凑出那个画面,他就拿出自己色彩缤纷的画,让那些人直接观看,激起听众们的阵阵呼叫。进入这黑市,听说书人用语言建构世界,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享受,费用极为昂贵,但听故事会上瘾,富人们愿意掏这个钱。前来听书的,悄悄来悄悄去,一旦有人外泄消息,就会被终止会员资格,被黑市永久封杀,甚至招致杀身之祸——说书带来的利润巨大,黑市的幕后老板给予了说书人极大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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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战军(著名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
林森身居大岛,他有一种往南看是无尽的大海、往北看是丰盈大陆的独特视线,这使得他的小说生动奇崛,人物塑造独一无二,叙述直逼人心,展现了被时间塑造的人的无比丰富性和可能性,好读耐看。
——邱华栋(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