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空位上留着一份报纸,此前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看,给人的感觉是以此抵抗着内急的再一次光顾。她将报纸拿起,在男人回来时递向了他。这个男人真的具有一种公务员才有的理性,他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乖巧地坐进了她空出来的位子,似乎是想要表达一些歉意,男人还用手势示意那份报纸也一并归她了。
她并不想看报纸。但巡航在平流层的飞机平稳得令人昏昏欲睡。相较于看报纸,她更不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睡着。她常常在飞机上看到睡相让人不能恭维的女性,立誓绝不让同样的一幕在自己身上发生。舷窗外,一万米高空中的夜色不过就是一张黑幕,她只有去想象,落地后,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一张酒店的大床等着她。会出什么意外呢?轻车熟路,酒店早已经订好了,接机的车,也在平台上落实了。
没有意外,只能让睡意更浓。她强打起精神,翻看手中的报纸。是一份《环球时报》,应该是登机时男人从舱门口自取的。在一种若醒若睡的状态里,段欣慧依稀看到这样一条新闻:……国防部长埃斯皮纳称,找到幸存者的机会比较渺茫,但仍会全力以赴。事故原因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此次失联飞机于1978年制造,美国服役至2008年。2012年智利花费700万美元购入,2015年进入智利空军服役……德雷克海峡是智利本土通往南极基地最短航程的必经之路,这里是太平洋和大西洋水流的汇合处,没有任何陆地阻挡,该海域一直以恶劣天气著称,气温极低且常有严重暴风雨。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峡,造成20 000人死亡……智利军方表示,飞机起飞时,飞机状况和天气状况均良好。搜寻行动将持续至少6天,并可延长4天……
是一条关于空难的报道,嗯,还提到了海难,总之,神又缺席了,天上地下,皆是灾难。那些翔实的数据令她振作了片刻。“美帝国主义。”她的心里好像如此谴责了一下,多少对卖旧飞机这样的行径感到了不齿。继而,有种幻觉般的宏大图景席卷了她的意识:寒冷的海峡,疾风骤雨,怒浪惊涛……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800艘沉船”这个概念,只不过,这个清晰的概念全然又被睡意给包裹了。如实说,谁靠着飞机舷窗睡着的样子都不好看。
她在机身落地时巨大的顿挫中醒来,迷惘地看着一个像是公务员的年轻男人朝她略带羞涩地微笑。拉起遮窗板,她发现外面在下雨,停机坪倒映着被冬雨扭曲了的光斑。她看了下腕表,差十分钟零点整,果然提前了。打开手机,预约接机的司机已经发来了按时接驾的短信。她没什么行李,不过是一只登机箱,还有一件同样塞在行李舱中的羽绒服—登机时,海口的气温将近三十度,羽绒服完全就是一个行李般的存在。年轻男人友好地帮她从行李舱中取了箱子,她道了谢,自己拿下羽绒服,套上,下意识地将那份遗落在座位上的报纸重新拿回手里,卷成圆筒状,握住,好像如此一来,作为一个旅人,她的行囊才不会显得过于单一。
新年将近,吴尤莉计划给自己买件礼物。至于买什么,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是怕花钱—她又不会琢磨着买套房子来犒劳自己。别说房子,丧夫后,她可能都没有过千元以上的消费记录。她并不因此感到匮乏。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欲望,对什么都不抱有期待。这个新年的计划,只是作为一个“念头”存在,而有一个“念头”,对吴尤莉来说,反倒是种比较愿意体会的感觉。
她三十六岁,身高接近一米七,看起来还行—最初,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不乏有男人对她兴致勃勃。后来,经了些不堪的事,她搞明白了,男人对所有的女人都是兴致勃勃的,他们随时都想碰碰运气,激发他们的,恐怕是一个“类”,而非具体到某个身高一米七的女人。明白了,就获得了宝贵的自知,于是比起同龄的女人,吴尤莉反而真显得有点“看起来还行”了—至少,她比她们苗条,比她们肤色好,比她们高挑。
这天早晨,吴尤莉的那个“念头”落在了实处。就买一把电动剃须刀吧。听见父亲在卫生间里的抱怨,她做出了决定。“充了一晚上电,只能刮半张脸!”吴玉福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她听到了。有时候,情绪比音量更能决定话语的传播效果。
房子是父亲的,老式的三室一厅。吴尤莉搬进来两年多了,承受着父亲的乖戾,她只能归咎于自己的不期而至对父亲构成了麻烦。她也想过另找个住处,但条件真的不允许。亡夫除了给她留下一堆窟窿,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好在,也没给她留下个孩子,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好日子也有过,但好日子的背后,是负债累累。丈夫活着时,铁肩担道义,只身营造虚假的繁荣;他可真是条硬汉,然而有一天这条硬汉突然撑不住了,一跃从二十七层的楼顶跳了下去。水落石出,好日子瞬间露出了狰狞的本相。一切都没了,生活不是清了零,是变成了负数。至今,吴尤莉还背负着几项被法院判定了的债务。
吴尤莉在三十四岁的时候,重新做回了吴玉福的女儿。不是说父女俩一度泯灭了天伦,是说那种一个成年人突然不得不重新返场,再次回到一种仿佛不具责任能力、需要被监护的角色里的心境。吴尤莉想过,如果母亲还活着,自己的不适感也许会减弱一点,有爸有妈,即便参差不齐,共同挤在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也会让一切显得“正常”点。遗憾的是,母亲在她婚后不久便离世了—宫颈癌,发现得太晚了。吴尤莉时不时会想,没错,如今同住在这套房子里的,是一对父女,但你也可以这样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和一个六十多岁的鳏夫。
对于亡妻,吴玉福没有悼念之情,全是怨怼之意。他认为罹患宫颈癌,正是对那个女人的惩罚。“她这一辈子,男人太多了!”吴玉福对着吴尤莉这么嚷过一次。至于何出此言,吴尤莉不想细究,也不想在自己的成长记忆中重新寻回尘封的蛛丝马迹;她倒是补充了一下宫颈癌的医学知识,原来性伴侣过多的确也是一条致病的缘由。如今,面对吴玉福,她只感到自己实在难以给自己定准角色,她找不到作为一个女儿的感觉,可也找不到不是一个女儿的感觉。对于吴尤莉,作为一个父亲,吴玉福又并非一无是处。除了会开车,吴尤莉一无长技。两年前,她去驾校做过教练,但从业的经历只是让她坐实了男人兴致勃勃的本质。这时候,吴玉福全然像一个慈父,他给吴尤莉买了辆丰田卡罗拉,还是辆新车,他鼓励她去开网约车,以一个父亲的口吻对女儿说:“命运这把方向盘,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那一刻,吴尤莉恍然记起,眼前的这个父亲,退休前是中学的历史老师。情绪好的时候,他还会跟女儿评价一番客人,譬如:“看上去是个有教养的人,结果把擤鼻涕的纸扔在车上。”可是转天,他又会性情大变,常常是吴尤莉做好了饭,他却铁青着脸泡了桶热干面自己端进卧室吃。
这天早上,当吴尤莉决定买一把电动剃须刀的时候,她不能给自己的这个念头定义—究竟是给父亲的一个礼物,还是给房东的一个贿赂?
吴玉福从卫生间出来了,的确是只刮了半张脸,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尤为阴晴不定。残留的胡茬仿佛是一片不祥的阴影。“怎么不多睡会儿?”她小声问,没指望得到回答。她这么问是有道理的,昨晚最后一单活儿,是他去机场拉的人,回来睡下,怎么也要到半夜了。自从开上网约车,为了安全起见,吴玉福经常替她跑夜活,显然,这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父亲对女儿才会有的顾念。但是此刻吴玉福有些发呆,他从卫生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进来”似的,好像一个人两脚踏空,突然陷入了新的境遇中一般。在吴尤莉眼里,这的确又不像是一个父亲了。像什么呢?某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代序:当女人以某种方式朝你张望 1
敲开千禧年的最后一声钟声 11
化学 23
鼓楼 41
瀑布守门人 57
拿一截海浪 87
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 113
代后记:让故事成为事件,让事件成为装置 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