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四月后,天光渐长,夜来姗姗,墙外更夫已经打了落更,天色却依旧一片白亮。光线斜穿高窗,打在青砖地上,孙少爷方廷玉轻手轻脚地推开佛堂门,一眼就看到了“跪”着的祝青青。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丫头是在取巧偷懒——膝盖根本没有挨实地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条腿上。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侧坐,可比跪着要省力得多。
这丫头平时在人前装得温顺乖巧,仿佛一只绒毛白软柔弱可欺的兔子。但只有他知道,转过头去,这只兔子可是会咬人的。
他憋住笑,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
祝青青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直起身子跪了回去。
方廷玉“扑哧”一笑。
笑声暴露了他,祝青青扭过头来,目光凶狠地瞪他:“方廷玉,你无聊不无聊!”
方廷玉合实了门,走到祝青青面前蹲下,手托着腮笑眯眯地说:“你偷懒耍滑,我瞧见了,我要去告诉二婶。”
他当然不会真去告密,只是想吓一吓她。
祝青青一眼便看穿他,索性直接往地上一坐,双手揉着膝盖,歪着头看他:“你来干什么?”
方廷玉讪讪地摸鼻尖,就地盘腿坐下:“奶奶说这件事因我而起,让我来跟你一起跪佛堂。”
白天,方廷玉和祝青青在花园里追逐打闹,为了躲避祝青青的追打,方廷玉撞倒了二婶,摔坏了二婶花重金求来的送子观音。二婶勃然大怒,又不敢罚方廷玉,只好迁怒于祝青青,罚她在太阳底下长跪。多亏了方廷玉跑去找奶奶斡旋,这才改成了跪佛堂。
祝青青点头:“老太太明鉴,是你的错。”
要不是他趁自己睡着,拿笔蘸墨在自己脸上画眼镜和胡子,自己又怎么会追着打他呢?
方廷玉不乐意:“要不是你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我会给你画眼镜和胡子?”
“要不是你上课时偷看《说岳全传》,我能打你手心?”
两个月前,祝青青被卖进方家当丫鬟。老太太偶然发现她满腹诗书,便指定她做孙少爷方廷玉的小先生,监督他日常读诗词、临字帖,总归都是些“古中国”的学问。偏偏方廷玉最讨厌“古中国”的一切了,譬如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
师生关系到今天刚满一月,良师益友是不存在的,尊师重道更是说梦话,有的只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比如此刻,两个人坐在佛堂里大眼瞪小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嘴斗气。
“《说岳全传》怎么了?比你的唐诗宋词有用一百倍!你那些诗人、词人,不过是些无用的书生,就会些风花雪月,能像岳飞那样保家卫国吗?”
“谁说诗人都是无用的书生?李白武艺高强,十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辛弃疾是抗金英雄,二十岁起义反金。唐朝诗人哪个不是文武兼修、豪情万丈,听说过诗鬼李贺吗?他有一首南园诗,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方廷玉猛拍青砖地:“说得好!男子汉就应该这样,金戈铁马上阵杀敌。女孩才在家里绣花吟诗呢!”
祝青青面色一沉:“你觉得打仗很有意思是吗?你见过打仗吗?见过死人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方廷玉被吓了一跳。
意识到反应过激,祝青青放软了声音:“北方打仗,我因此家破人亡,一路穿过战区,南逃到徽州……打仗是会死人的,尸体堆到一起又生瘟疫,瘟疫也能杀人。我奶娘就是染上瘟疫死的,我也险些染上。为了给她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少爷,打仗一点也不好玩,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她神情严肃,方廷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生硬地岔开话题:“没有蒲团?肯定又是二婶干的好事。”
他单手撑地,一个骨碌爬起来,跑到佛龛前。佛龛上盖着大红绒布,垂及地面,他轻车熟路地掀开,钻进去。再出来时,他左右手各举着一个枕头,满脸得意:“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祝青青手托腮看他,好奇地问:“你每次跪佛堂,二奶奶都会拿走蒲团?”
“可不是!我是惯犯,她是惯偷。所以我干脆在佛龛下面藏了俩枕头。”
“为什么不干脆告诉老太太?”
方廷玉是方家孙辈唯一的子嗣,老太太宠爱孙子,绝不会放任他被婶婶虐待。
“二婶嫁进方家十年,没有一儿半女,嘴上硬心里苦,她看我就像眼中钉,偏又不能拿我怎样,只好动点小手脚了。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让她一让又何妨?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吃亏。”
祝青青眼睛一弯,调侃他:“都说你是徽城小霸王,没想到小霸王也有一点柔软心肠嘛。”
方家的下人都说,孙少爷方廷玉不学无术,为人纨绔,既不好好读书,也不肯学做生意,只知道斗鸡走狗、打架生事。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告状,向老太太痛诉方廷玉又打了自家孩子。
她伸出手,问方廷玉要枕头。方廷玉却双手一背,把枕头藏到身后:“谁说这是给你的?想要可以,说句好听的……比如,叫声哥哥?”
祝青青磨牙,这个小纨绔真是经不起一句夸。
片刻后,她笑了,嘴角梨涡浅浅,声音像年节时的蜜糖炸面果子,甜得发腻。她喊:“小宝哥哥。”
方廷玉脸一黑。
他乳名叫小宝,从小最恨这个乳名。好不容易这些年长大了,没人喊了,祝青青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她仰头看着他,眼里藏着坏,嘴角勾着诈,如狐狸一般狡黠,看得方廷玉牙根直痒,恨不得在她春桃似的脸上咬一口。
但他知道,这样就中了祝青青的圈套。
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蹲下身,笑嘻嘻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二婶老是找你麻烦吗?”
祝青青摇头。她也觉得奇怪。刚到方家时,二奶奶并不在意她。不知从哪天开始,自己突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钉,每天都在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总要给自己找点苦头吃。
方廷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因为我二叔想讨你做二房。”
“上个月,我听见二叔死皮赖脸地跟奶奶说,二婶生不出孩子,他不能就这么绝了后,想娶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当二房,为方家开枝散叶……如果这件事真成了,以后我也受不起你这声‘小宝哥哥’,该改口喊你‘小婶婶’啦。”
话音刚落,祝青青的脸“唰”地就白了。
方廷玉不禁有些后悔,赶忙补充:“不过你放心,奶奶没答应他。”
祝青青斩钉截铁地说:“他做梦!就算老太太答应了,那他也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