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静水流深的笔致,让你感受“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
《伏羲伏羲》是著名作家、编剧刘恒先生的代表作,电影《菊豆》原著。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地主杨金山在妻子死后娶回了史家营的王菊豆,指望她为自己延续香火。杨金山的侄儿杨天青和菊豆彼此喜欢,菊豆怀了天青的孩子,后来,杨金山中风瘫痪并发现了菊豆和天青的奸情,而他们的儿子天白,也在杨金山的畸形教育下慢慢长大。小说笔法细腻,情节曲折,叙述不动声色,故事震撼人心。
一
话说民国三十三年(1944)寒露和霜降之间的某个逢双的阴历白昼,在阴阳先生摇头晃脑的策划之下成了洪水峪小地主杨金山的娶亲吉日。早晨天气很好,不到五十岁的杨金山骑着自家的青骡子,他的亲侄儿杨天青骑着一头借来的小草驴,俩人一前一后双双踏上了去史家营接亲的崎岖山道。太阳已经高过岭脊,雾蒙蒙的像个让南瓜汤泡碎了的鸡蛋黄。杨金山在骡子腰上晃来晃去,脑袋上的礼帽像个掀翻了而倒扣着的灯碗。十六岁的杨天青秃头刮得白而又白,在秋日肃冷的早风中闪着天真而健康、喜悦而生动的光芒。他们和他们胯下的牲口在山顶消失之后,疲软的太阳也随即消失,阴云四溢,风里流窜出阴沉的潮味儿。挨到晌午终于下起了雨。起初像老人的尿,不久便如线如注,山谷内外沙沙沙响得连声了。等着喝喜酒的人纷纷跳着脚回家,剩几个耐性大的聚在屋檐下抽烟袋,酸溜溜地预言着新娘子的长相。都说史家营王麻子的二闺女长得奇俊,又是谁都不曾见过,便七嘴八舌连荤带素地把她描成一棵水汪汪的嫩芽,叹息这生灵要由杨金山来糟蹋了。倒不是觉着他不配,而是认为他的福气未免太大了些。没有三十亩山地的家当,别说二十岁的雏儿,就是脱了毛的母羊也未必看得上那条瘦弱虚空的汉子。杨金山不是本事很大的男人,阳气颇衰微的。他和前妻在一条土炕上滚了差不多足有三十来年,却没有任何造就,此乃最好的证据。日本人替他清了这笔账。他们头一次来洪水峪扫荡那天,金山的前妻恰好在落马岭的芝麻地里锄草,隔着老宽老宽的一条山谷,哪个瞎了眼的鬼子一枪就把这个汗淋淋的不会养孩子的女人毙掉了。人家把她当成了老八团神出鬼没的游击兵。抗日战争最吃紧那几年,小地主杨金山朝思暮想的是造一个孩子,为造一个孩子而找一个合适的同谋。他对年轻女人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尽管他的最终目的是顺利地制造一个健康的后代,然而眼下假如没有瘟头瘟脑的侄子在跟前碍眼,他深感自己会从被雨淋湿的骡子背上腾空而起,像只老鹰似的向那个骑着毛驴的女人扫过去,扑过去,压过去,了结一种浓厚的趣味。
女人唤作王菊豆,双十的年纪,生着杨树般颀长的身材和一团小蘑菇似的粉脸。她用两条直溜溜的长腿卡着那头活泼的小草驴,稳重地沿着下行的山道移动。红袄闪耀,像一堆阴雨浇不灭的火,淋了雨的发髻黑油油地放光,又像一大块烧乏了的乌炭。
“天青,看摔了你婶儿!”
天青两脚泥巴,闪闪跌跌地走在毛驴和骡子之间,用枯树枝懒洋洋地却又不停顿地去拂扫那头驴子的后部。他不是嫌牲口走得慢,而是在忍受一种深刻且神秘的无聊。他每扫一下,草驴就默契地甩动尾巴,无意识地将排泄器官露给他欣赏。他神情木讷得很,似乎沉浸于某种困难的研究,被众多细节诱惑了。
“天青,到头里牵住缰绳。”
山道呈现了一个坡度,杨金山看到前边的驴蹄子在打滑,有些不放心。侄子漫不经心的样子也让他恼火。做叔叔的竟然不知道,十六岁的后生大抵也是饱含了某种趣味的。
蔫人出豹子。真人不露相。这是老祖宗洞察“万物之灵”,留下的二句真经。刘恒外貌毫无锋芒,在言谈话语中有时还流露出一点点痴相。但你仔细观察一下他那双眼睛,就会发现那两个小小窗口里,蕴藏着的是一座并不安分的活火山,时不时地跳跃出一星岩浆的火舌。
——从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