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人与现代人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他们读不懂现代小说,或不知道如何写现代小说,不是他们不了解现代小说的形式,而是他们不懂现代小说中的现代人。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人真正了解自己吗?现场只有一个人举手,觉得了解自己,其他人都认为不真正了解自己。我认为,就算你回答“不真正了解自己”,也不能作数,关键要看日常生活中,你是否真的贯彻了这一理念。你可以做个测试:如果你的孩子或家人犯错,你会怎么做?多数国人肯定会苦口婆心地做孩子或家人的思想工作,令其改变行为。你为什么认为,光做他的思想工作,就能改变他的行为?依据是什么?你这么做的行为中,隐含着一个假设:人的所有行为,都受理性支配。是不是这样?因为你不怀疑这个假设,就理所当然会做他的思想工作,试图通过改变他的理性来改变他的行为。问题是,你这么做时,每次都能奏效吗?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奏效,有时失效。为什么会失效?这就牵涉前面提出的问题:人真正了解自己吗?多数国人的做法说明,他们并不了解现代人,当然就不真正了解自己,他们实则是与现代人相对的古典人。
我的朋友菲利普·罗帕特在《散文写作十五讲》中指出,英国小说家E. M. 福斯特用“扁平人”与“丰满人”,美国文学批评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用“透明人”与“含混人”,来区分作家们想展示的小说人物。罗帕特认为,不管作家“选择如何展现人物——扁平的、丰满的、透明的、含混的或者这几种的杂糅,这些文本中的人物,不管是虚构还是非虚构的都不打紧,重要的在于在透明总体轮廓里具有一些可辨识的、行为可信的特征,而同时又拥有一些自由度来制造一些变数去吸引读者”[ 罗帕特.散文写作十五讲.孙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21
]。罗帕特说的要“制造一些变数去吸引读者”,实在点出了二十世纪小说人物的关键。为了方便揣度现代小说人物,考虑到国人习惯借助生活经验去理解小说人物,我打算另起炉灶,用古典人与现代人来区分小说人物。这一对概念不是我的发明,为了能为我所用且具有说服力,我需要对它们重新诠释一番。
大致来说,古典人遵循的思想,可以用笛卡尔的一句话来概括:我思故我在。很多人看到这句话时,只是满足于从字面去理解。字面意思无非是说,当我思考的时候,我已存在。假如我不存在,那个动用理性思考的人又是谁呢?只能是我。我想说,如果只理解到这一层,那么我们还没有抵近笛卡尔思想的核心。笛卡尔实际上是怀疑论者,他敢于怀疑一切,他什么时候才不怀疑呢?就是当他可以用理性去确定某个事物的时候,他才不怀疑,才承认它的存在,否则,他就可以怀疑甚至宣布它不存在。就是说,被理性之光照得到的地方,事物才存在。这是典型的理性至上的思想,是古典人思维的依据,带着理性的傲慢和盲目自信。我在这里说笛卡尔的坏话,不代表我不承认他的伟大,实在是没有时间去颂扬他。对于理解现代小说中的人物,笛卡尔的思想有很大局限。比笛卡尔更早的蒙田,同样喜欢运用理性,可是与他相反,蒙田不认为理性可以强大、无敌到能揭示世界的真相。读蒙田的散文,会发现他对理性的态度非常随意,写着写着就跑题,仿佛对刚才一本正经的理性论证、列举事例等,突然感到厌倦了。这是我喜欢蒙田的原因之一。他层出不穷的随意,实则含着对理性的不信任。难怪被称为“美国蒙田”的罗帕特,会把蒙田视为西方现代散文的起点。对理性能力的哲学怀疑,应该说主要来自康德。康德认为,人对秩序的喜好,令他打量混乱的世界时,会刻意“看出”什么规律来。这些所谓规律,实则来自人的主观臆想,是人“强加”给自然的。正所谓,心中有什么,眼里就有什么。比如,地心说与日心说的不同,并不在于谁揭示了真相,两者都能解释、描述太阳系的星体运行,只是日心说比地心说简单而已。如果人不怕复杂、繁琐,还可以建立月亮中心说、木星中心说、海王星中心说,等等。
正是按照古典人的理性信念,我们把人群划分为熟人的世界与陌生人的世界。因为相信人人都可以用理性把握一切,包括把握自我,我们才特别信赖熟人。你一旦熟悉了一个人的言行、性格、过去,等等,就等于知道了他的理性世界,他对你不再陌生了,你的理性也就可以把握他的一切,意味着他的未来行为是你可以预期的,你对他会放下戒备。不是说你可以预期他未来的具体行为,而是说他的行为不会超出过去的常态,不会让你感到他举止陌生,令你有不测之虞。一个女子走夜路,愿意让男性熟人护送,是因为她熟悉他的过去,认定他的言行可以预期,不会对她做伤天害理的事。女子让熟人护送的目的,是为了提防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为什么陌生人需要提防?陌生人就意味着,你不熟悉他的理性世界,没见识过他的理性驱动的行为,你就无法预期他的行为是否对你有威胁。你一旦和陌生人有了接触,时间一长,熟悉了他的理性世界,原来的陌生人就会转变成熟人。所以,那条在熟人和陌生人之间的界限,是相对的,人的一生就是靠理性的打量,不断把陌生人转变成熟人。这些熟人的行为,真的完全可以预期吗?这样的判断,是否含有理性上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女子让男性熟人陪她走夜路,真的安全吗?危险会不会恰恰来自男性熟人?我这样一问,你可能就会蓦然惊醒,是啊,熟人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可靠,很多人都有被熟人骗走钱的尴尬经历。多数时候,我们实则是按照古典人的原则行事。比如,学生犯了错误,班主任会进行思想教育,令他理性上认识到错误,从而改变行为。思想教育能否奏效,当然取决于人的自我是否完全受理性支配。可以说,二十世纪之前,由于人们秉持古典人的理性观念,即理性无所不能的观念,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思想教育是可以奏效的,这甚至成了中国当代教育体系秉持的观念。我举个反例。我母亲有个“天赋”,家里请来做饭的任何保姆,哪怕厨艺再精湛,不出一个月,保姆做的菜就跟我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因为经过母亲天天的悉心“指导”,保姆不会做菜了,只会照着母亲的做法做菜。我对母亲进行过无数次的“思想教育”,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再指导保姆,从未真正奏效。每次谈完话,母亲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最多管用两三天,她的悉心指导又会卷土重来。为什么母亲理性上认识到错误,仍改变不了行为?这正是问题所在。此例说明,理性对行为的把握,并非像古典人想象的那样,可以百分之百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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